而驅儺的範圍只在外沿宮室,真正安置先者棺槨的內部墓穴入口已經封堵,並不允許進入冒犯。多處有禁軍把守巡視,以防巫者誤入不該踏足的地方。
除了巡邏者和巫者,偶爾也見匠工在勞作,先皇陵寢塌陷雖已近一月,大量匠工聚集於此,修繕的工程卻遠未結束。
每一排穴室大小高低不一,皆遵循著風水學說而建,隨處可見守墓的石獸,青銅燈閃爍幽光,合著鬼面巫者的吟咒、鼓聲,鈴音,與禮戈敲擊聲,墓穴內迴盪著威嚴而詭譎的氣氛。
巫者凡經之處,匠人皆停下手中動作,無聲投去好奇敬畏的目光。
視線昏昏,人影幢幢,諸聲交雜,火光搖曳,景物紛紜。
少微執行儺儀的同時將五感放到最大,而在這樣的場合下,少微才第一次真正意識到,縱然她自詡天賦異稟,可是人的心神與注意力註定有限,傳到耳中的百聲至多分辨小半數而已,不可能做得到毫無遺漏。
她因此愈發戒備,稍感到有視線停駐在自己身上,或有風襲來,便立時循望,每每結果卻只是她疑神疑鬼,過度警惕。
如此一個多時辰過去,什麼狀況都不曾發生。
再往前去,可見前方再次出現一群存放陪葬石器與青銅器的大小穴室,這樣的穴室每間只需兩名巫者結伴入內,和進入陵宮時一樣,少微一直走在後方,她與前方那名巫女將要踏入其中一間時,經過穴室外的一名侍衛提醒她們:“巫者請當心腳下。”
這是一排低矮的穴室,每間入內皆需步下七八層臺階,侍衛故有此提醒。
這樣的構造室群在方才走過的地方已然經過兩處,每處穴室的高度皆分為,高、平、低三種,這種排布似乎也遵循了某種規律,前面經過的兩處,分別是低室在前、低室在中,此番則是低室在後,於是此次輪到後方的少微進入低室區域。
少微跟在那名巫女身後,將要走下最後一層臺階時,忽然察覺到身後襲來一陣急風。
這次應當不再是錯覺了。
少微大步向前一邁,同時轉身閃避,只見正是方才那位出聲提醒的侍衛舉刀砍了過來。
剎那間,少微腦海中閃過諸多念頭,赤陽的人出手了?要殺她?進一步試探她?還是皇帝的示下,想要查辨她是否有武功在身?諸多念想令人束手束腳,無法即刻還擊,少微後退躲避間,那身手很快的侍衛已瞬息逼近,同伴巫女發出一聲驚呼,忽然一把扯過少微,將少微護在身後。
巫女被那侍衛的刀砍傷肩膀,痛苦悶哼一聲,卻依舊護著少微後退。
變故的發生很突然,只在短短几息間,巫女的呼聲無法穿透雜亂的鼓戈聲,少微為之一驚,她知道鬱司巫下過嚴令要神祠上下務必保護她照應她,卻沒想到這並不熟悉的巫女竟當真會於慌亂中為她擋刀……
混亂之下,少微拉過那巫女後退躲避,率先放聲大喊:“來人!有刺客擾亂儺儀!”
外在身手沒有貿然顯露,但這聲喊極具穿透力,各穴室本就相連,附近必然就有巡邏的其他侍衛,聽得少微又喊一聲,那一擊未成的侍衛似不敢冒險耽擱,選擇脫身而去。
這間隙,受傷的巫女另隻手扶住了牆壁艱難挪走,支撐著受傷的身體。
視線太昏暗,少微看不清她具體傷勢,觀此態顯然傷得不輕,一面朝她走近,一面詢問:“你怎麼樣?別怕!有人過來了!”
“我沒事……花狸,唯有你不能出事……”那巫女靠在牆壁處,呼吸不勻地道:“明日上巳節,你還要……”
只差兩步,少微就要靠近那巫女時,失重感倏忽出現,腳下數塊新砌的石磚突然分開,少微猛然回神,但為時已晚。
再好的身手、再快的反應,在此時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盡力調整自己墜落的姿勢,以免就此摔得粉碎。
在此之外,少微奮力向上方揮出手中禮戈,試圖鉤住那石磚縫隙,然而只差一瞬,石磚迅速閉合,少微迅速下墜。
“撲通”一聲,上面的人和下面的人一同倒地,那受傷的巫女自行撲倒下去,往室門處爬去,向趕來的人驚惶大喊:“有邪物!有傷人的邪物!我看到了!”
少微墜落之處是下方墓室,足以阻隔上方一切聲音,漆黑中,少微剛用石戈支撐著起身,仰頭望向墜落處,來不及仔細分辨位置,試圖思索攀上去捅開那地磚的可能時,忽有異響傳入耳中,伴隨冷光閃動,前方和右側皆有機關箭矢飛出!揮戈相擋,少微快速後避,然而機關相連,一環扣著一環,少微很快即被逼退數十步,足以消滅一整群盜墓賊的箭雨和毒針還未能停下,頭頂上方忽有懸石伴隨泥沙墜落。
少微憑著聽覺判斷,再次飛快後退,懸石墜地,成了一面厚重石牆,完全阻擋住了少微原路返回的可能。
少微深知,這種自動觸發的懸石機關一旦砸下來便不能再復位。
這也代表著,就算有人發現了她墜落的端倪,找了下來,也無濟於事,更何況查明真相需要時間,而此處空氣中隱隱散發著異味,多半是某種毒煙,她務必儘快離開。
想要活命,就只能向前摸索著闖過去。
然而漆黑中,前行的每一步都有可能帶來死亡。
毒煙釋放間,其它攻擊暫時停下,身上好幾處被箭矢刮傷的少微立在原處,及時封閉數處穴位,利用這短暫的“平靜”,迅速思考分辨。
使她墜落的機關必然是赤陽的手筆了,只有他有權力借佈置調整風水之說,帶人進入陵室做下這些手腳。
而她犯下的最致命的錯誤,在於對那名替自己擋刀的巫女生出的愧疚之心,她自覺是因自己出於私心未施展身手還擊,才害得對方受傷,於是在那名傷人的侍衛離開後,她有一瞬間放鬆了戒心。
殺意很好提防,善意卻很難第一時間推離。
更何況少微一直沒有真正懷疑過這名同伴,因為潛意識裡,這名同伴是她自己的選擇,是她為了避開那個和姜負相似的巫女而做出的選擇。
現下回想,那名肖似姜負的陌生者,不過是聲東擊西,或者說,無論她選擇跟隨哪一方,都有類似的陷阱在等著她。
正如那低矮的穴室,果真只她踏入的那一間設有墜落機關嗎?
共不到八十名巫者,分兩側而行,每一邊不到四十人,遇到穴室群,二人結伴,至多分作二十組,而每個人的排列次序是固定的,同伴也是固定的。按照那些穴室群每一座的高矮排序不同,她總會有機會和那名同伴一起步入矮室。
這是她觸發的結果,無形中躲過的陷阱亦不知還有多少,從機關到人性,每一步都是。
那赤陽甚至沒有露面,只是藏在後面排布,安排了幾個人做事,便將她逼到如此絕境。
怪她蠢笨,自認已足夠謹慎,半點不敢分心,卻還是不如人。
少微不甘不忿,眼中盈出自怨自恨的生理性淚水。
片刻,她抬手抹乾這無用的眼淚,用有限的可見度,一寸寸掃視四下。
最終,少女既鋒且銳的目光望向前方。
留在這裡只有等死。
就算家奴仍在,也無法進入此處來援,墨狸他們短時日內也不可能查到這裡,無法求助任何人,天地也不會應答她一隻戾鬼,能做的只有求己。
求自己闖過去。
少微一手緊握著已斷裂只剩一半的石戈,一手扯掉銅鈴,仍佩著青色鬼面,走進漆黑中。
很快,墓穴外的天色也黑成了一團濃墨。
順真走進赤陽房中,行禮罷,低聲道:“師父,那些機關痕跡皆趁亂處理乾淨了。”
機關開啟的關鍵在牆壁上,只要毀去壁磚後的機關,使那磚塊不能再被推動內陷,機關便再不可能被觸發被發現。
赤陽在為明日的醮壇書寫符籙,端坐案後,聞言只輕輕“嗯”了一聲。
順真道:“那小巫此刻必當殞身於墓道機關下了。”
若換作常人,墜下的那一瞬也已粉身碎骨了。
赤陽輕輕搖頭:“未必。她選中的人,當有不凡之處。不要忘了,這個孩子險些殺了祝執。”
送去的那雙眼睛,已被祝執印證了身份。
是試圖殺祝執的那個孩子,是師姐養大的那個孩子。
順真只道:“就算是祝執完好時,也未必能闖過那重重機關。”
“話是如此……”赤陽微微一笑:“但無妨,我還為她備下了其它厚禮。”
一張符籙完成,赤陽取過另一張空白符紙,一邊輕聲道:“將她引來此處是唯一可行之法。冥冥之中,她註定葬身在帝王墓穴中,可見命數確實不凡。只是若想有所作為,卻只能等來世了。”
這孩子確實膽魄驚人,果決迅速,這二者是成事者不可少的特徵。
只可惜還是太年少了,先前又一直被師姐藏著,不算真正入過世,再靈秀聰慧也難掩稚嫩生澀。
最重要的是,她手裡的籌碼實在太少了,縱然已在奮力往上爬,但還是太少了。
除患就該趁此患尚且渺小時動手,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是我勝之不武。”赤陽眼中帶些憐憫:“但都是為了天道,是天道容不下她。”
是師姐錯了,是他對了。
赤陽釋然一笑,與順真道:“退下吧,將該辦的事都辦乾淨。”
“是,弟子告退。”
順真躬身退至門後,才轉身開門。
兩扇屋門從裡面被開啟。
鬱司巫面色慘白著走出來。
身後屋內,那名受傷的巫女重複著同一番話:“是邪祟,那邪祟先傷了我,又帶走了花狸……我只看到一團黑影,它捲走花狸,眨眼間就消失了!”
(是很大的一章!這樣看會連貫一點,稍補一下昨天的請假,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