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店鋪早已關門,唯有少數幾家還敞開。店主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正在打理鮮花,見他如此狼狽,訝異了一會,指了指後院,讓他躲進去。
山田町一連忙躲進去,蹲進了一株草叢,把自己完全遮住,屏息凝神。
忽然,旁邊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兄弟,是誰在追殺你?”
山田町一差點嚇得蹦起來,定睛一看,短短的褐發、黑色的額帶、炯炯有神的瞳孔——竟然是汪星空。
他只是隨便躲進了一個地方,怎麼還能碰到一起蹲著的人啊!?
“你是來拉……呸,這個時候我還玩什麼梗,真受不了二次元。”山田町一壓低聲音說:“汪星空,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是從門徒遊戲偷渡到羅瓦莎來的,不能太張揚,所以躲好等著登船,不然萬一被拉回去怎麼辦。”汪星空眨巴著大眼睛:“呃,你是山田町一對吧,我看過榜前玩家的照片,你被誰追殺了?”
“唉……”山田町一嘆息:“一個病嬌少女。”
他明顯感到汪星空的眼神“蹭”地一下亮了起來:“病嬌少女追殺你?好,好啊。”
這廝明顯被動漫毒害了,還以為是好事。
山田町一無語片刻,轉而問道:“汪星空,你為什麼會在這裡等著登船?去找林音他們不好嗎?你在世界遊戲里人氣很高,他們會護著你的。”
汪星空的眼神黯淡幾分:“人氣……嗎。”
他還是……被看作npc了嗎。
其實他知道,真正的他早就死了,他只是門徒遊戲裡的盜版汪星空,連自己是什麼都不知道。支撐他走到現在的,是他想回世界遊戲,想找他的爸爸媽媽。
他熬夜學習猝死後,爸爸媽媽一定很擔心……
假的又怎麼樣?他就不叫汪星空了嗎?“反正在哪等待,都差不多。”汪星空聳聳肩:“我之所以在這裡等,是因為這家店主,和我認識的一個老奶奶很像……嗯,我想陪在她身邊,試著保護她,至少這一次。”
“嗯?”山田町一愣了愣:“你記得這次大重置之前的事?”
汪星空口中指的老奶奶,應該是上一次重置前的門徒遊戲隊友,嘉熙琴。二人扶持著走過了很多關,在汪星空的印象裡,婆婆就像他真正的親人。
“記得,應該是終焉在即,光暗合一的緣故吧,我記起了之前的很多事。”汪星空嘆著氣。
這時,汪星空的眼神突然驚恐,還沒等山田町一回頭,一個陰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一柄匕首抵住了山田町一的後頸:“山田君,沒想到你躲在這裡啊。”
少女的嗓音,柔軟而危險。
山田町一頓時欲哭無淚,怎麼還是被追上了?
“你殺了我吧……”山田町一嘆了口氣,乾脆就讓芷翡兒砍他幾刀吧,誰叫他非要寫日系戀愛輕小說那一套。這場機械平民男主與水晶貴族小姐的追逃戲,看來不得不走向尾聲了。
刀鋒停住了。
山田町一感到脊背一涼,他以為是自己被砍了,正在流血,但很快,他意識到那是芷翡兒的淚。
“喂……”你哭什麼啊……山田町一的雙手擺了擺,想不明白她為什麼哭,明明她終於追上他,可以報殺母之仇了。
汪星空在旁邊看得瞠目結舌,連連後退了幾步。
披散著水晶髮絲的少女,哭得眼眶通紅:
“我……一直在追看你的故事,在世界樹論壇上。”
“啊……?”山田町一頓時有種光著身子的感覺,手足無措,面色慌亂。
她,她一直追更他的故事?那她一直知道,她是他的女主人公?
“我一直知道你喜歡病嬌。”芷翡兒拔高聲音:“我也知道你殺了我的母親……那怎麼辦嘛!她作惡多端,害死了那麼多人,而你,你是正在救這個世界的人。你要我到底站在什麼立場!?”
山田町一懵了。
“一開始得知真相時,我確實無比憤怒,憤怒到想殺了你,因為你竟然一邊刺殺了我母親,一邊向我承諾要改變腐朽的貴族階級。”芷翡兒淚眼朦朧盯著他:“但這一路上我看到你救了很多人,我看到了被我母親迫害的平民,我看到了機械族平民悲慘的現狀,我看到了你就像他們的救世主……”
“原來,我的母親是錯的,而你是對的。”
“我想起了我的理想——簡直貧弱到可笑。我成長到今天,喝的每一口牛奶都摻雜了擠奶工人被剝削的血。作為罪人的女兒,我的呼吸都是壓榨了無數人換來的,而我居然幻想著只要和你一起,這些就可以被改變……”
“我想了很久,我應該贖罪。但我唯一能幫到你的就是讓你的故事繼續連載下去,讓世界樹給你打更高的評分。它喜歡狗血情節,喜歡病嬌追逃,喜歡男主人公被柴刀,我就配合著這麼做。我想過只要追上你,我就不反抗被你殺死,算是給這個故事一個結局,也讓我贖罪。但是,但是……”
“但是……你為什麼在哭呢……”
山田町一第一次感到,他彷彿正在成為自己兒時幻想中的日系戀愛輕小說中的主人公。那樣酸溜溜的情節,那樣酸溜溜的情感衝突,那樣令他胃痛的對話……
副本開局,他接到殺死芷麗兒的任務時,心裡就覺得不好。芷麗兒畢竟是芷翡兒的母親,但又確實是作惡多端。他殺了芷麗兒,要麼會讓女主人公的人物性情偏向助紂為虐的壞人,要麼會讓她偏向愛上殺母仇人的戀愛腦。
結果最後,她既不助紂為虐,也不戀愛腦。她對他又愛又恨。
他感受到她的悲傷,她的痛苦,她溫熱的眼淚。
說到底,自己有什麼更高尚的地方?他確實改善了階級,救了許多平民,但她這麼痛苦,終究和他分不開,誰讓他恰好接到了殺死她母親的系統任務。
他沒想過,她一直在配合他。
“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喜歡病嬌。”芷翡兒望著他:“你不喜歡嗎?”
她的母親一直對她不好,把她當作聯姻工具,她知道的。
她的母親壓榨並害死了許多平民,視人命如草芥,她後來才知道的。
她的人生單調而乏味,直到有個人不可思議地把她拉出了泥沼,帶她看到了廣闊的熱土,讓她察覺到自己以前的渺小。第一次體驗到這種感覺的她……確實對他動心。
但她不敢說出口,不僅僅是罪惡感,他們中間終究隔著什麼。直到這一天終焉之雪,她才敢最後說出來這些。
“喜……”山田町一從牙縫裡憋出聲音:“……喜歡。”
喜歡。
他上學時在路邊報刊亭買漫畫時,就很喜歡那些性情迥異的女角色,尤其喜歡地雷系少女,很羨慕那些被追著跑的男主。
他怒其不爭,一直想不通男主們為什麼不肯接受她們,但輪到他自己,他才發現,沒有愛就是沒有愛,責任就是責任。
“喜歡為什麼要跑?喜歡為什麼要躲著我?”芷翡兒哭著說。
“真的不行,我……”山田町一聲音很小很小。他確實喜歡那種型別的女孩,但只是二次元。
他殺了她作惡多端的母親,實現了她拯救平民的理想,但他無法回應她的情感,以致她無比痛苦。說到底,他的初衷沒什麼問題,只是為民除害,但偏偏,她成為了他故事裡的女主人公。
這一刻,一聲炮火響起,一道藍光在空中劃過。
白雪紛紛揚揚飄落,天際現出由文字架構而成的方舟,簷角高聳,彷彿藍鯨。
“請所有人確保持有‘草莓酥’的概念,我們即將啟程……”一個柔軟的女聲在天際響起,是靈知夢使的聲音。
要啟程了。
“鐺——!”
猝不及防的,芷翡兒突然上前一步,拎起山田町一的衣領,滿臉淚痕地吻了上來。
她的唇碰到了一片冰涼的面板。
汪星空在旁邊看得眼珠瞪大,無所適從。
山田町一的手掌覆在自己唇前,擋住了她的唇瓣,他感到自己的胃部正在一陣陣疼痛,像是喝了一大口白醋。
何其狗血!
一個狗血的故事,一個狗血的收尾。他居然逐漸從創生者淪為了戲中人,不由自主扮演了這最後一段超出他想象的劇情。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誰能想到會有這種發展?
要是外人看見了,肯定會荒唐大笑。可作為戲中人,山田町一笑不出來。
她的吻讓這個狗血病嬌柴刀的故事有了一個吸人眼球的結尾,可想而知故事的評分會很高,然而,他的心中卻無比酸澀。
他直到昨天,腦子裡還在思考各式各樣的日系劇情發展,而故事的結尾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作為創生者,很難不傲慢。他錯誤地預測了他的女主人公,她其實早就跳出了他以筆寫成的框架,跳出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墳堆,親自站在他的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大聲地以愛意告訴他——創生者,你錯了。
她根本不是什麼“扁平的病嬌柴刀少女”,而是“芷翡”,她叫“芷翡兒”。
這個會愛會恨的女孩像是一團火,將他的疼痛燒得顯露無疑,卻又第一次燒上了他只作旁觀者的心臟,燒得他無法忍耐其溫暖。
一個少女的吻,一場錯亂的人生。
一段陰差陽錯的感情,一個錯誤的……故事。
“抱歉……”他說。
他無法接受她的吻,明明眼前是他年少時無比喜歡的女角色型別,然而,他的心裡除了憐惜與愧疚,沒有愛慕之情,只有對於小世界未來的期待與思考。
一個平平無奇的少年,當了太久的榜前玩家,終於也和蘇明安那個傢伙一樣,被責任異化。
她哂笑一聲,語速很快:“之前,我真的很想殺了你,制止我殺你的,不是我對你的愛意,是我在路上親眼見到了,你救了很多人。”
“呵……慶幸吧!要是你一開始就接受了我的愛意,我真的會刺向你。幸好你一直拒絕我的愛,一路上幫助了無數平民,我才堅定了,你是個好人,我不該殺了你,直到我真的愛上你……”
“你這麼做,是為了寫出更好的故事,是為了獲得更多的積分,是為了救人……這讓我該怎麼辦啊……”
“我愛你,我恨你……”她咬了咬嘴唇:“我愛你,我恨你。”
雪落了下來。
山田町一的手背上,柔軟的熱度緩緩滑落,像一尾滑落的燕子。
他錯愕地瞪大雙眼,而眼前的少女身形漸漸透明,她的笑容逐漸變得苦澀而釋然,身軀緩緩軟倒,向下滑落。
他猛然抬頭,看到飄落的大雪,穿過她透明的身軀。
她……她沒有被草莓酥保護——她的靈氣沒有達標!?
她的人生太單薄了,靈氣遠不足夠。
所以,她今天才會說出這些話嗎?山田町一感到自己後頸一痛,她似乎把什麼東西放在了那裡。
越來越多的雪,落在他的額頭。
“還……還有什麼機會嗎!現在提高靈氣還來得及嗎,我這裡有很多有趣的故事!”他下意識想挽留,即使不出自愛意,至少也是挽留一個人的本能。
她搖了搖頭。
靈氣是日積月累養成的東西,根本來不及。
“那,我把我的登船位置讓給你呢?我的實力還行,也可以去林音那邊暫時避難,你融化得那麼快……”山田町一連忙道。
“不行的……”
“那,我帶你去雪落不到的地下!”
“那樣也遮擋不了。”
“我帶你去最深的海底,我認識一個超級厲害的海皇!”
“不行的……”
“我,我用身體擋著你,有我擋著,雪就不會落到你身上了……”
她看著他,睫毛顫抖著。
她看上去非常累,就像快要睡著了。
她的手指點了點他的後頸,像是水晶的質感。
“這是我作為水晶族,持有的元素水晶,送給你。”芷翡兒咬著嘴唇說:“你會用到的。”
山田町一觸碰了一下。
……
【元素水晶(紫級):“天天把死掛在嘴邊的人,不是在期待死,而是在渴望愛。”】
【型別:召喚類道具】
【內容:捏碎後,快速召喚上百位水晶精靈為你作戰。你可以選擇一個地點定位進行投擲,改變召喚地點。】
【備註:她從不離身之物。】
……
“這是……”山田町一知道,這東西十分珍貴,應該是她的防身之物。
最後,她把這個東西給了他。
她的生命單薄得像一張紙。開始於貴族家庭的教條培養,像一朵菟絲花,平淡得如同一條直線,唯一讓這條直線發生波瀾的,是遇見了他。
這開始於一個陰差陽錯的故事的開場,卻是她生命裡最美好的部分。
他無意造成的每一個轉折,是她生命裡最精彩的部分。
如果沒有他,她可能一直無法發現母親的罪孽,一直待在自己的金絲籠裡,直到大雪奪走她生命的那一刻。
他讓她開始清醒,也讓她開始痛苦。
他讓她開始恨他,也開始愛他。
“呼……”
她的雙手環繞著他的脖頸,呼吸牽引著他的心跳,他從來沒有和女生離得這麼近過,可他的心裡沒有半點旖旎。
“跟我說聲‘再見’,好嗎?”她小聲說,呼吸越來越輕,身體越來越透明。
山田町一輕輕張開嘴,嘴唇像撕裂一樣疼。
這一刻,他其實寧願她是一個瘋狂的病嬌,而不是這麼純良的人,因為那種心裡充斥著各種極端情緒的病嬌,大機率靈氣是夠的。
“再……”見。
炙熱的液體堵住了嘴唇。
他不知道這是誰的眼淚。
啊,不是眼淚,是河流。
他望見了一條模糊的河流。
那是……自己高中時每天上學路過的河流,雪白的水流嘩嘩流淌,從視野盡頭流向視野另一頭,沒有人的腳步能讓它停留,它只是湧流,永遠只是湧流。
每當看到那條河流,他都有種一頭扎進去的衝動,結束自己被人霸凌的一生。後來隨著世界遊戲開始,隨著他遇到蘇明安等人,他的眼裡逐漸有了顏色,他開始學會憑藉自己赤腳淌過河流,那條河流從此消失在了他的腦海中。
然而,此刻,他再一次看到了那條河流,朝他湧來。
少女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像河流一樣堵塞他的鼻息,令他的每一口呼吸都變得苦澀,她的嗓音如浪潮擠壓著他的胸腔,令他酸楚不已,直到她的頭緩緩垂了下來,直到她心跳逐漸緩慢停擺——河流終於沒過了他的頭頂。
“我拿著柴刀追了你那麼久,一舉一動都按照你喜歡的病嬌文學來,你……喜歡過我嗎?”
嘩嘩,嘩嘩。
“我……”
嘩嘩,嘩嘩。
“一點點呢?”她問。
嘩嘩,嘩嘩。
“嗯……”
嘩嘩,嘩嘩。
“一點點點呢?”
“……”
她執著地確認一個答案,而他啞口無言。
河流吞沒了他。
“……嗯。”
他終於還是發出了混雜的尾音,聽起來像是肯定,其實,這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音節。
她湊近了他,最後的尾音混雜著白雪的清冷,緩緩融化。
她含笑望著他,只是一個對視,就看到了他眼底裡的河流。
到最後,只剩幾滴眼淚。
“……騙子。”
她看穿了他善意的謊言,抱著他的脖頸,很小很小地說:“我愛你,騙子。”
“我恨你,騙子。”
那樣的水流聲,從年少流淌至今,終於再也無法離開他的耳朵。
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別放下我……帶著我一起走……”
“我會一直乖乖的……我不再傷害你了……”
白雪下墜,雪落滿山。
山田町一向前伸手。
碎裂的白光飄向天際,與雪同色,再不分彼此。
剛剛還在懷裡說話的,足以令他年少時期心動的女孩,再沒有任何重量,化為飄舞的雪粒,唯有頸後的水晶,熾熱發亮,兀自疼痛。
他觸及自己的胸口,彷彿能聽到心臟變質的聲響,原來短短半年多,他早已不是擅長怦然心動的少年。世界遊戲殺死了太多人,也殺死了他。
到底為什麼……河邊駐足的少年變成了榜前玩家山田町一。
譁——譁——譁——
水聲淹沒了他的雙耳,他終於成了學校放學路上的那條河流。
“……”他閉上眼睛,胡亂地抹著自己臉上的液體:“真是……混蛋……”
他扣下後頸的水晶,凝望片刻,看向世界樹的方向。
這顆水晶,系統備註裡寫了,可以遠端投擲。
他還有一件事,還有一件混蛋的事……他必須把這顆水晶,送給一個最需要幫助的人。只有那個人成功,許多人才能活著……
哈,哈哈……他可真是太混蛋了,所以,少年變成了世界遊戲最後的“山田町一”……
他攥緊水晶,用力扔了過去。
水晶自帶系統的距離加持,像利箭一樣飛了出去,直奔世界樹。
……
汪星空以為自己是局外人。
直到他忽然發現,芷翡兒變得透明的同一刻,房裡的老奶奶的身軀也變得透明。
“等等——等一下!不對,這不對!”
汪星空顧不得旁觀山田町一了,他連滾帶爬衝進前院,破開房門,望見房間裡,老人坐在搖椅上,膝蓋上放著沒有織完的毛衣。
他跌跌撞撞衝去,一把抱住老人的身軀,將手裡的草莓酥塞進她手裡,拼命大喊著:“怎麼回事!奶奶,怎麼回事!?”
或許是作為店主見識廣的緣故,老奶奶的靈氣比芷翡兒要高一些,她應該能被選上方舟,但是,但是她好像沒有拿“草莓酥”!她是故意沒有拿嗎?她不想去?老奶奶睜開眼睛,輕輕看了眼汪星空,很快閉上,搖了搖頭:“新的世界……那裡太遠了,我……就在這兒了。”
“其實,我沒想過我的靈氣能達標,看來是那位年輕的新奧利維斯大人做了什麼,才讓我這老傢伙的靈氣也能達標,他一定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吧。”
“但是,看後院裡的那位姑娘的情況,看來還是有一些人沒辦法登上去吧。既然名額有限,那我就算啦。我身上本來就有病,去了新的地方,也活不了幾個月啦。”
“不行!已經發生過一次了,這次不能……這次我不能還看著你……你們在我眼前死去!”汪星空拿起旁邊的鮮花,胡亂折成“草莓酥”的樣子,塞進老奶奶手裡。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草莓酥沒有半點反應,彷彿失去了響應。
只有一雙蒼老的手,將一件快要織完的毛衣,塞進汪星空手裡。
“啊——!!”
他終於放聲哭了出來,孤身一人遊離於陌生世界的恐慌、失去友人的悲傷、得知自己只是npc的恐懼,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聽到他響亮的哭聲,那雙蒼老的手僵硬了,片刻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說起來……之前有個青年,曾來過我的店裡,要了一束曼珠沙華……”老奶奶抬起頭:“現在想來,他的樣子還有點眼熟,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呢……”
那樣的孩子,他的表情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他還說,要讓她這樣的老骨頭也能看到新世界裡的花。
要謝謝他的祝福,不過,她就不去了,留給更想去的人吧。
“孩子,快走吧……你說過,要去找你的爸爸媽媽,對吧……”
“那是我記憶裡的爸爸媽媽……”汪星空嚎啕大哭,坐在地上,邊哭邊打嗝,哭得淚流滿面,極其狼狽:“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啊!我到底是不是汪星空!我的爸爸媽媽到底是誰啊!?”
“婆婆,我想你啊,我好想你啊……要是我再厲害一點就好了,你就不會,你就不會在門徒遊戲裡死去……要是我再厲害一點,這一次,我也可以帶你走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什麼都留不住,什麼都救不了……為什麼,我是汪星空啊……”
白雪落下,晾曬的藍布在庭院飄蕩,院外一輪石磨盤醃漬得發亮。
“叮——鈴——”
花房簷下,一條鏽跡斑斑的銅風鈴清脆作響。
淚眼朦朧的汪星空在這一刻,聽到了許多歡呼聲。
從街角、巷口、籬笆對面、花店外……傳來的歡呼聲。
“哈哈哈,我們被選中了!”
“太好了!比例出乎意料地高,沒什麼人不能登船啊!”
“新任奧利維斯大人太厲害了!”
“爸爸,媽媽,我們要去新世界了!”
喧鬧的人群中,人們放聲大笑、歌唱、拍手。
人群中央,有漂亮的女孩跳著舞,舞裙旋轉,簪著鮮花,高聲笑著期待未來的日子。她本以為自己的靈氣不夠,沒想到成功被選中了。
到底是哪些人不願走,把席位讓給了願意走的人。
昏暗的房間裡,老人坐在搖椅上,膝蓋上放著幾件沒織完的毛衣,望著歡慶的年輕男女們,露著微笑。
她渾濁的目光透過老舊的紗窗,望向天際遙遠的航船。
啊……那可真是……壯觀的大船啊。
她一輩子都沒有看過海,卻在最後看到了船……真是奇蹟……
到底是怎樣的、善於創造奇蹟的孩子,帶來了那艘奇蹟的大船呢……
最後一點日光消逝了,取而代之,是漫天的文字與白雪。
“唰——”
像一場無聲的落幕,像一場無聲的啟幕。
直到脊背上那隻輕輕拍著的、蒼老的手,逐漸滑落。
“啪嗒。”
房間裡,唯有鮮花輕輕搖擺,黯然無聲。
汪星空垂著眼淚,嚎啕大哭著,雙腿失去了力氣,整個人跪倒在地,跪倒在搖椅前,眼淚大顆大顆砸向地面。
“嗚哇哇哇——哇哇哇啊——”
“婆婆,嘉熙琴婆婆,讓我救救你吧……”
“我是個廢物,我是個垃圾,我是個被舞臺上的主人公拉下來的廢柴……”
“廢柴也想救你,廢柴好想你啊……”
這一刻,他忽然很想家。
他這些天,一直很想家。
想爸爸,想媽媽。
想巷子裡的小狗,想食堂難吃的番茄炒蛋。
想那和平而平庸的每一日。
……
“爸爸……媽媽……”
……
“——讓開!讓開!我父親的文稿造了凜族大人!凜族大人是我親戚!!!”
“讓開!快讓開!”
一個嘴裡喋喋不休的男子擠開人群,衝到納蘭法庭的救濟點前。
他揮舞著手裡破破爛爛的稿紙,叫囂著:“我父親已經病死了,造出凜族這麼大的功績,得算到我這個兒子頭上吧!你們納蘭法庭得在新世界,給我安排個貴族身份吧!”
他的表情無比得意,旁人紛紛退避三尺。
“你父親叫什麼?”一身黑衣的呂竹青站在救濟點後,相比於最開始,他現在衣冠整潔,臉色紅潤。普朗斯想讓他待在安全的地方,是他自告奮勇要來救濟平民。
“林何錦!我老子叫林何錦!”男人一臉篤定:“必須得給我個貴族身份吧!”
“什麼?凜族大人已經出現了嗎?”人們議論紛紛:“用的還是一個平民的稿紙……”
男子挺起胸膛,驕傲地大笑:“是啊是啊,是我父親的稿紙!所以某種意義上,我還算是凜族大人的親戚呢!”
沒有人會在這種場合撒謊,人們連連誇耀這位男子。
“大人的父親有這樣的功績,大人以後肯定不一般啊。”人們紛紛讚揚道。
“這至少得安排一個貴族身份吧,畢竟父親死了,兒子得受益吧。”
“是啊,前途一片光明啊……”
“我好像從沒聽說過林何錦這個名字,是什麼隱姓埋名的大文豪嗎?還是哪位大神穿了馬甲?”
“肯定是某個超級大神,隱退用馬甲創生。不然他的稿紙怎麼能成為凜族大人的靈魂基底……”
“反正肯定不可能是個普通人……”
呂竹青皺了皺眉。按照常理,這確實是大功績,只要核實,在父親死亡的情況下,確實是這位兒子受益。
這時,呂竹青突然眼神動了動,露出幾分訝異之色。
因為囂張的男子的身形,開始變得透明。
而其他的所有人,都在向上浮空。
“是啟程了!啟程了!太好了!”人們高聲叫起來。
“等等,我……我!!!”男子驚叫出聲,他明明身上有草莓酥啊!為什麼他沒被保護,為什麼他沒能升空!
呂竹青緘默片刻,緩緩道:“你的靈氣,沒達標……”
應該是蘇明安努力做了什麼,導致靈氣的標準變得低了很多。但即使如此,這位男子也依舊沒有達標,可見他靈氣之低。家庭環境對靈氣的塑造很重要,明明有著那樣的父親,男子卻……
“那個老傢伙,我……”男子愣住了。
他忽然想到,其實有很多次,那個老不死的東西叫他多讀讀書,不要成天喝酒賭博,但是,讀了那麼多書的老傢伙都混得窮困潦倒,他當然認為讀書和思考沒什麼用,錢才是真親戚。
多少次,他在父親的唉聲嘆氣中衝出門去。多少次,他嬉笑父親的稿紙只是一堆出版社都不要的廁紙,他怒斥父親得罪了司鵲·奧利維斯,這輩子都前途無望。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的存活居然根據這種荒謬的標準決定。
而那個窮困潦倒的病老頭,那個左鄰右舍都避之不及的黴鬼,會成為人們口中的“救世主”。
“你,你們不能拋下我!我的父親是大功臣!我將來會成為了不起的大貴族!我父親的稿紙造了凜族!我是救世主的兒子!你們不能拋下我!!!!”
男子絕望地呼喊,不停揮舞著手裡的稿紙。
呂竹青緩緩閉上眼。
“爸!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罵你沒用,你活過來帶我走吧!爸!!!”
哭嚎聲漸漸消弭。
……
稿紙翩飛,恍若雪花。
……
“嚓,嚓。”
影來到了一處山坡的腳下,抬頭望向山坡。
他故作瀟灑地理了理自己的紫色長髮,又確認了一遍自己戴好的金色美瞳,披好墜著金色麥穗的血色披風,向上走去。
這是受了“美瞳大師”徽白的啟發,影動了動自己聰明的小腦瓜,想到了——既然換個美瞳就能換個身份,那他連假髮和臉一起偽裝,豈不是直接可以假扮成別人?
於是他弄來了假髮、美瞳和衣服,戴上了遮住半邊臉的口罩,又化妝片刻,cos成了司鵲。
這並非他二次元癮作祟,而是偽裝成司鵲去接觸一些關鍵人物,應該能弄來一些本體無法弄來的資訊。
時間來不及,影只找到了一位關鍵人物,就在這山坡上。
他理了理衣領,拿出自己cos老闆兔的敬業度,施施然走上山坡。
山坡之上,一道纖瘦的身影靜靜佇立。青年的白大褂染滿了灰塵,唇邊吹著一片葉笛。終焉之雪近在眼前,他卻沒有要逃跑的意思。
明明是一張年輕的臉,卻眉目沉澱,像是染滿了風霜。
青年聽到了影的腳步聲,卻繼續吹笛,直至吹完了一整首,他放下葉笛,淡淡道:
“這葉笛,還是你教我吹的。小時候撿到你的那幾天,我像是踏在雲間,走在夢裡,飄飄忽忽了幾十年……至今未醒。”
影走近了些,一陣風動,幾縷紫色的長髮刮過冉帛的眼角。
“也許是終焉已至,光暗合一,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冉帛依舊沒有回頭:“我想起你這傢伙是如何傲慢地改寫一切,如何傲慢地掠奪了我的一切榮譽,如何將我棄如敝履。我想起了無數個潦倒的日夜,我想起了我被人唾棄的大半輩子,我想起了無數張淪為廢紙的計算紙……”
影暗自咂舌,感慨幸好蘇明安不是這樣的渣人,表面上卻充分發揮演技,淡淡試探更多著資訊:“所以呢?”
“所以呢!”冉帛高聲強調了一遍,似乎憤怒於這句話的傲慢。
他無比憎惡掌權者的傲慢,卻仍暗暗期待著那種“沒有苦痛與沒有紛爭”的新世界。
假定以文字構造一切,這世上就不會有傷痛嗎?如果萬物都能以文字改寫,還有什麼奇蹟不能發生?無法治癒的癌症,只要幾筆就能獲得靈藥。殘疾人失去的雙腿,只要幾筆就能重新站起來。
但事實卻超出了人們的幻想,治癒癌症的代價,是感冒反而變成了絕症。殘疾人獲得了雙腿,正常人卻反而出現了腿部增生疾病……世界的物理法則終究是恆定的,收穫與代價原來是一對雙生子。
平民獲得了書寫的權力,推翻貴族,就會成為新的貴族。勇者拿到了推翻王朝的寶劍,殺死惡龍,就會變成新的惡龍。最為銳利的筆鋒可以改寫一切,不拘於書寫者亦是書中人——卻唯獨改寫不了慾望。
巨大的權力體系從未改變過,只不過是從“軍隊”、“工資”、“職位”換成了“筆鋒”,怎敢要求這世界從此變成無人作惡的伊甸園?不過是一輪新的迴圈的開始,不過是坐在下層、中層、上層的人們換了一批,依舊蓋著同樣的紅章,寫著同樣的檔案,敲著同樣的鍵盤。這裡根本沒有什麼個性化的、浪漫的、自由的藝術,只有披著美麗鮮花表皮的同種類的野獸。
根系之下的泥土未變,陰暗的土地只能開出貧瘠的花朵,冰凍的湖水結不出正義。
“……我確實想錯了。”影咳嗽一聲,嗓音平靜:“世上不存在烏托邦,也不存在伊甸園。凡是這些詞,都是用來騙人的,以此催動人們的慾望。”
“我在意的是——”影頓了頓,丟擲了自己的問題:“冉帛,你為什麼在這裡?”
根據他的資訊,冉帛作為製造凜族的科學家,應該和徽白小白待在一起,怎麼會一個人跑到山坡上?終焉之雪正在下落,這個人不要命了嗎!?
冉帛轉過身,張開雙臂,神情似哭似笑:“——這是我對你們的‘報復’。”
“報復?”影睜大眼睛。
“你知道嗎?”冉帛露出近乎咬牙切齒的微笑,臉上有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意:“我給親手製作的凜族大人,埋下了一條錯誤的‘紅線’。”
“你真的成功製造出了凜族?”影詫異道:“他在哪裡?徽白和小白把他帶走了?”
“是啊!成功了!我這麼一個渺小可笑被人摒棄的傢伙,居然成為了新時代的‘救世主’之一!凜族大人,出自我這雙卑微的手!”冉帛大笑道,自顧自道:“那個透明得像果凍一樣的凜族,他剛學會一些常識就被耀光母神襲擊了,徽白和小白全力對抗,而我這個不起眼的傢伙,就這麼逃了出來,根本沒人在意我的死活。”
“我不知道那位凜族大人有沒有在襲擊中活下來,還是被徽白他們帶到了哪裡,我不在意,但我——我證實了我一輩子的研究!”
他緩緩收回手,盯著自己的掌紋,神情近乎瘋魔:
“可是,何其可笑,世界的未來,居然要交給一個人造出來的小孩子!而不是交給聰慧的智囊團和普羅大眾的議席!羅瓦莎終於還是變成了一言堂。我甚至不敢想,假如那個凜族被教壞了怎麼辦,誰能制裁他,誰能引領他!?怎麼能讓唯獨一座燈塔指引深海上航行的所有人!?”
影的眉頭微微鬆開。
他分不清自己是仍在cos,還是本心出言:
“我來制裁,我來引領,我來指引那座燈塔。”他平靜地說。
像是久遠的記憶被喚醒,他彷彿回到了自己作為“第一玩家”的時候,那段斑駁褪色的記憶像是海底的沉船,幾乎沒有陽光能照進那場暌違已久的黑暗。
“你?你這傢伙,你都沉睡了!鬼知道你現在為什麼會出現!”冉帛怒喝:“你以為你自己的三觀就有多正確?你只不過是一而再,再而三深化了這個可悲的權力系統!被你間接害死的人不計其數!”
他再度張開雙臂,冷冷地盯著影:“我給那位凜族埋下的‘紅線’,就是一條防止他肆意妄為的紅線!”
“一旦他親手殺了第一個人,一旦他開始作惡……他體內的衰老細胞就會自動啟動,毀了他這個變質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