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家黑洞洞的院門敞開。鹿泰恆拄著柺杖跨進院門時,鞋底帶起的塵土在光柱裡翻滾。棗花牽著鹿兆海的手小心翼翼跟在身後進了院子。
老人枯瘦的手掌拍在樟木箱上,銅鎖“咔嗒“彈開的聲響嚇得鹿兆海從堂屋探出頭。
“爺?“孩子脆生生的呼喚讓鹿泰恆動作頓了頓,花白鬍子顫了顫:“回屋溫書去,這沒你的事。“
箱底壓著的藍布包袱被層層揭開,八摞銀元在暮色裡泛著冷光。老人手指劃過摞得齊整的邊角,喉間溢位聲嘆息,原本這是要給孫子兆海置辦聘禮的。
“棗花!“鹿泰恆突然提高嗓門,柺杖重重杵向地面:“把房契地契都取來!“
棗花支支吾吾,可就是不動。
鹿泰恆一把攥住兒媳手腕:“你是要眼睜睜看著兆海沒爹?“
淚水在棗花臉上衝出兩道亮痕。這個平日低眉順眼的女人突然挺直腰板:“達,您摸著良心說,自打俺進門,可往孃家拿過一粒米?“
“達,這些年為了讓他早點出來,家裡的錢都被你拿去打點了,我什麼都沒說,可這回不一樣,房子跟地不能賣,這是命根子,我得為兆海的將來打算。”
鹿泰恆抬起手,棗花不僅不躲,反而閉上眼迎上前。
“老天啊,我鹿泰恆這輩子是造了什麼孽?”鹿泰恆一聲悲呼,整個人彷彿老了十歲,再也沒有了之前的精氣神。
他彎腰撿起紅布包時,脊樑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吧“聲,月光透過窗欞,將老人佝僂的影子釘在牆上。
白家院門外,鹿泰恆艱難捶著門,整個人得靠在門上,才能讓自己不至於摔倒。
忽然,院門從裡面拉開,鹿泰恆一下沒穩住身形,摔了進去,懷裡的紅布包“嘩啦“散開,銀元滾了一地。
鹿泰恆枯樹皮似的手死死抓住白嘉軒的衣襟:“嘉軒啊,你行行好,救救你子霖兄弟吧。”
白嘉軒將鹿泰恆扶了起來,正要開口,秦浩卻彎下身子,將一袋子銀元撿齊。
“泰恆爺,“秦浩的聲音像淬了冰:“這錢您還是拿回去吧,保境安民是我們保安團的職責所在。”
鹿泰恆張著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有種預感,或許再也見不到兒子了。
白鹿村口,村民們夾道站在牌坊兩側。
一陣整齊的踏步聲。三十名團勇持槍列隊,槍管在月光下泛著藍光。
“出發!“黑娃的銅哨聲刺破夜空。鹿泰恆強撐著身子,看著火把長龍蜿蜒出村。
不知哪家婦人突然嚎哭起來,驚得老槐樹上的烏鴉撲稜稜飛走。
黃土塬的夜風捲著砂石打在臉上。保安團剛過白鹿原界碑,黑娃就吹響兩聲短哨。隊伍立刻散開警戒,秦浩則拽著黑娃拐進岔路。兩人靴底碾碎枯草的聲響驚動了暗處的田鼠。
窯洞口的蒿草被撥開時,鹿子霖正用牙啃腕上的麻繩。月光從洞口斜射進來,照見他臉上結痂的鞭痕——那是昨夜反抗時挨的。見來人拎著短銃,他突然劇烈掙扎,鐵鏈嘩啦聲中混著含糊的咒罵。
“省省力氣。“秦浩蹲下身,槍管拍了拍他腫脹的腮幫:“待會兒給你個痛快。“
這話讓鹿子霖的瞳孔驟然放大,他瘋狂搖頭,口水混著血沫濺在秦浩的皮靴上。
秦浩給黑娃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帶著窯洞看守的三人來到洞外,朝著不同方向放著空槍,炸得夜鳥驚飛。
窯洞裡的鹿子霖卻在這槍聲中突然安靜下來。他盯著洞口那方星空,想起八年前被押赴省城大牢時,見過的也是這樣的夜空。
“嗚嗚~~~”
鹿子霖不甘的掙扎著,拼命搖頭,一股尿騷味瞬間充斥著整個窯洞。
“子霖達,該上路了。”
砰的一聲,鹿子霖面目全非的屍體撲通倒地,秦浩將銃子交給黑娃,叮囑:“屍體抬走,把窯洞炸了,不要留下痕跡。”
黑娃招呼其餘三人將窯洞裡的東西清理掉,隨後將窯洞炸燬。
當夜白鹿村亂作一團。棗花抱著鹿兆海擠在人群最前面,看保安團抬回具蓋著白布的擔架。
風吹起布角,露出半張血肉模糊的臉——那參差不齊的黃牙確是鹿子霖無疑。
她突然腿軟跪倒,哭嚎聲卻比旁人慢了半拍。
鹿泰恆是在驗屍時暈厥的。老秀才撲在兒子身上,手指死死摳著擔架邊緣。白嘉軒去掰他手掌時,發現老人指甲縫裡全是血——那是鹿子霖身上乾涸的血塊。
三天後,鹿子霖下葬,也是在這一天,縣裡給保安團送來嘉獎令。
鹿兆鵬趕回來時,鹿子霖已經葬在了鹿家祖墳。
鹿泰恆見到孫子回來,原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他,忽然來了精神,將鹿兆鵬叫到身邊,壓低聲音道。
“走,走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回……白鹿村……”
鹿兆鵬不明所以,正要細問,鹿泰恆卻一口鮮血噴在他臉上,整個人栽倒在地。
“爺~~~”
然而,無論鹿兆鵬如何呼喚,鹿泰恆還是沒能撐過這一晚。
鹿家連死兩位當家人,鹿兆鵬就成了唯一的成年男丁,按理說喪事就得他來操辦。
可鹿兆鵬卻對繁瑣的喪事規矩十分抗拒,堅持一切儀式從簡,以至於村裡不少村民都在背地裡說他不孝順。
甚至有鹿家族老指著鹿兆鵬的鼻子狠狠罵了一通。
無奈,鹿兆鵬只能妥協,一連辦了三天的道場,才把鹿泰恆下葬。
辦完喪事,鹿兆鵬正準備收拾包袱回西安,棗花見狀眼底閃過一絲失望。
“兆鵬,你就這樣回西安?”
鹿兆鵬收拾包袱的手頓了頓:“娘,你跟兆海先在家等等,我在西安那邊租個大點帶院子的房子,到時候再把你們接過去。”
棗花聞言搖頭道:“俺不去西安,這裡是俺家,俺哪也不去。”
“娘,家有家的好,西安也有西安的好,等你去了肯定會喜歡上那的。”鹿兆鵬還要勸。
棗花依舊堅持:“西安再好俺也不去,這房子,這地,俺要是走了,就都叫人佔了去,俺得替兆海守著。”
“娘,房子跟地可以賣了,不行我找嘉軒達說說,他應該能給個高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