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齊廟中供案整肅,陶爐中殘灰猶溫。東嶽帝君的雕塑與黃天神牌並立,六炷新香才點不久。縷縷輕煙緩緩升騰,裹著木頭的氣息、符紙的焦香,在大殿間繚繞不散,彷彿有冥冥神意潛伏其間。
而這些香氣繚繞的眾多渠帥們,卻沒有半點放鬆的樣子。他們要麼深思不語,要麼面露不安。哪怕是卜巳、張饒這樣的老渠帥,也都神色變幻,眉頭蹙起。
“郎君,真要對各郡國的世家豪強動手?這些大族互相勾連,暗地裡對付一兩家還好。若是對付多了,怕是會被整個青兗的世家大族,群起而攻!”
“尤其是我山陽郡東邊,一群世家大族,都和魯國、沛國的大族連在一起,上下盤根錯節,就像纏繞的大豆一樣。而這些大族一向在郡國兵中安排人手,侵吞府庫,存了大量糧食與軍備。真要讓這些大族盡數出手,怕是以我山陽郡黃巾千人的力量,根本抵擋不住.”
“而且,有些世家大族,對我們太平道也比較親善。雖然不多,卻也曾經捐獻過一點糧食。那些清流士族,在郡國的名望也不算差,很是有些佃戶莊客,認為這些清流士族的老爺仁善”
張承負坐在次首,目光望去,卻是山陽郡渠帥翟成。這渠帥是郡國老卒,對於軍事實力的強弱,對於鄉間的人心,有著很務實準確的判斷。張承負笑著對翟成點點頭,正色道。
“起事後,我等對世家豪強動手,勢在必行!這是不可調和的矛與盾,不可能抱著任何妥協的妄想虛念,只能採取更巧妙的鬥爭與廝殺!”
“我等站在受災的流民百姓一邊,要爭取百姓人心,要讓百姓活命,就必須得打掉這些世家豪強的莊園,分掉他們手中的糧食!這是百姓活命的糧食,也是世家大族們立足的根基。要麼百姓餓死,要麼世家破門,這就是你死我活!”
“更何況,哪怕我們不對世家大族動手,只要聚眾起事,他們也會對我們動手!他們會恐懼於聚集的流民百姓,恐懼於螻蟻咬象的力量,恐懼於他們手中曾經沾過的血,更害怕原本的尊卑秩序顛倒!他們無論原本如何偽飾,如何猶豫,如何有極少數同情我們的個人.但這些世家大族的群體,最終一定會以各種方式,堅決支援起官軍殘酷的武力鎮壓!”
“這些世家大族的存糧,我們若是不取,就會變成官軍討伐我們的軍糧,變成他們收納丁壯、編練部曲的本錢。然後,他們會再用這些部曲,用討伐我們的戰功,踩著我們的腦袋往上爬!他們屁股坐在的地方,是挪不了的,也永遠不可能,坐到黔首流民這一邊!”
“而我們或許能達成同盟的,是那些家境貧寒、沒有多少田地的庶族士人,那些郡國縣中數量眾多的低微吏員!可這些人,我們也需要警惕辨認,得讓他們交上‘投名’,確定他們不會輕易背叛才行!”
張承負聲音慷慨,把太平道黃巾起義,與官府世家豪強不可調和的立場矛盾,明明白白的揭露給眾渠帥看。這些渠帥並非盡數出身底層鄉間,甚至包括鄉民出身的渠帥,很多也都有些對世家大族合作的“妄想”。他們還沒有意識到一旦起事,就是不死不休、毫無退路,就是遍地孤鴻、遍地流血!
他們很多時候,會下意識畏懼世家大族,容易被這些人的言語計謀所迷惑。而最後的結局,就是與數十萬、百萬被鎮壓的起義農民一起,頭顱壘砌成京觀、門徒被剿殺殆盡。而田地與百姓中倖存的丁壯,都被世家大族吸納,成為下一場諸侯割據、軍閥混戰的養料!聽了這番清晰的政治敵我認知,上首的大賢良師張角與天醫張寶,互相對視一眼,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在兩位大醫眼中,張承負說的這條道路,雖然異常的艱難殘酷,但他對這條道上各方敵我的認識,卻是非常貼切與實際的。而與這少年一比,其他的渠帥和弟子們,哪怕年歲長上許多,卻都沒有這種清晰與堅決了。
“承負!把你之前和我們講過的,如何與官軍遊擊作戰的細節,再對眾渠帥講一遍!這些對甲子年的起事,對郡國各地的渠帥,會更有些切實的幫助!”
“諾!老師!”
張承負行禮應諾,又一次把講述的內容,從政治上移到軍事。他總是有一種心中的迫切,想要統一眾多渠帥的思想。可惜,這絕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眼下的時機、他的威望,也不足以支援起這種統合,就連大賢良師都做不到。
“官軍往往以郡國聯兵、主力重灌步騎為主,兵甲犀利,排程嚴整。我們則以農民、信徒為主,兵器簡陋,也不擅長陣戰。所以,大夥首先要做的四個字,就是‘敵進我退’,絕不能和進擊討伐的官軍主力硬碰硬。”
“這裡的‘退’,是我們要儘量儲存實力,避免在平原正面交戰,而向大野澤水網、泰山丘嶺退卻!利用澤中小舟、山中林道擺脫追擊,使官軍深入不熟之地,形成我們的優勢轉換。而這也是必須全取大野澤-泰山,並且除掉共享地利的本地世家與豪強的原因!這是給我黃巾眾人,提供周旋的餘地與退路!”
“當官軍找不到我們的主力,沒法一舉和我們決勝後,就會從正面速戰變成更長的追擊。這個時候,我們就必須晝夜充分襲擾,不能讓他們好整以暇!哪怕是十幾人、幾十人的鼓譟、偷襲與夜襲,都會讓官軍難以修整,極大降低官軍的戰鬥力發揮。這就是‘敵駐我擾’。”
“這裡的‘擾’,前提的條件,是我們具有地利補給優勢!只有熟悉地形,才能分散行動,夜襲輜重、截斷糧道、火燒營壘.大野澤蘆葦密佈、水路縱橫,適合白日蟄伏、夜晚乘舟潛近。泰山山道崎嶇,大隊官軍能走的道路有限,小隊山民則會多出許多條山中小徑,能夠繞後襲擾官軍補給!只要官軍沒有本地的大族接應,他們就很難在大野澤與泰山立足,長期搜尋剿殺!最終,他們就只能退走,把大野澤與泰山重新還給我們。”
張承負目光灼灼,按照他親自考察的見聞,說出了游擊戰“十六字訣”,在這個時代的前八字實踐。然後,他把這八字寫在眾人圍攏的泥地中心,又邊講邊寫,繼續寫下後八字來。
“待官軍長途奔襲、補給不繼、士卒疲憊之時,就該集中各渠帥手中的精銳門徒,打擊官軍的軟肋!這種出動精銳的交戰,一定不能和戰力新銳、軍容嚴整的官軍直接動手,而需要用地利拖延時間,直到官軍疲敝才下手!這就是‘敵疲我打’。而官軍疲憊的特點,就是他們嚴整的軍隊漸漸失去耐心,不再長時間披甲,佇列也各種鬆散,前後拉開的距離過大,沒法即時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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