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這些新的太平信徒,並不會在天齊廟呆上太久。他們要各自返回鄉間,種地務農。只是從此以後,他們身上多了一層太平道徒的身份,多了一道凝聚的紐帶,能夠依靠信仰聯絡組織起來。畢竟,太平道只是民間的道門,沒有官府的供養,全靠自力更生,以及富裕信徒的捐贈。就連張承負這樣的張角弟子,都要自己耕田種地,行醫募糧。普通的太平道信徒,更是九成九都是窮苦的底層百姓,是不可能脫離農業生產的。而這幾年天下災疫四起,大賢良師帶著弟子門下到處賑濟佈施,也根本存不下什麼積蓄,養不起不事生產的門徒,是真正的清貧佈道。
“唐周師兄,伍登師兄讓我前來,再取些存麥,賑濟廟外聚集的災民和信眾。最好,能有一批煮湯劑的藥材下來,尤其是發汗解表的麻黃與桂枝。單是用清水融符,很多原本能救的病患,都救不下來的…”
“嗯?再取些存麥?承負師弟,我記得六天前,不是已經撥了十日的糧食嗎?”
“.已經用盡了。這些天裡,廟外聚集的災民有增無減,哪怕遣回了痊癒的信徒,也至少還有四千多人。他們從各縣各郡前來,不僅是向賢師求取符水驅疫,也是為了逃荒逃災,身上幾乎沒多少存糧。要是沒有早晚兩頓的麥飯粥,他們恐怕活不了幾日的…”
“四千多人,早晚兩頓?.”
祠廟中,二師兄唐周蹙起眉頭,停下手中的毛筆。他沉吟片刻,看著求糧的小師弟張承負,無奈的嘆了口氣。
“哎!承負,你跟我來庫房,自己親眼看吧!不是我不支給你和伍師弟…而是庫中的存麥,只有這一點了!總不能為了賑濟,把我們都餓死吧?”
“我早就勸過師父,佈施符水救病可行,但不能向災民佈施麥飯粥。官府都不管的事,我們怎麼能插手去管那麼多?沒那個能力的,明白不?…今年眼看著,又出現了旱災,夏糧根本收不了多少。貧苦人家可都缺糧的緊,賣兒賣女都沒人要,只能坐地等死…”
“黃天所鑑!一旦這裡‘有吃的’訊息傳開,全郡活不下去的貧苦鄉民,都會眼巴巴的湧過來,我們根本支應不起!現在不就是這種情況?災民越聚越多,都在傳天齊廟有活路…可我這個統籌支應的,又哪裡能憑空變出糧食來?…”
二師兄唐周開啟糧庫,大殿改成的庫房中,八成都是空蕩蕩的竹箄,也就是裝麥粒的大竹筐。而張承負睜大眼睛,仔細數了好一會,才在靠著牆角的一側,數出一百多個裝滿麥粒的竹筐。
“一斛…十斛…一百六十二斛?…這…只夠吃八天?…”
這些竹筐的容量,都是漢代標準的“一斛”,是此時的“十鬥”或“一百升”,大概是後世的20公升。“一斛”裝滿麥子的重量,大約在100漢斤上下,也就是後世的50-70斤左右。按照眼下的標準,一個壯年男丁日支“2-3升”。“一斛百升”麥子,大概夠40-50個丁壯吃一天,也就是一丁一天吃一斤半麥飯。
而眼下是賑災,太平道煮麥飯粥,男丁都是按三分之一的標準供給,婦孺老弱則還要減半,只是給口吃的續命。按男丁與婦孺老弱各佔一半人數算,“一斛”六十斤麥子,勉強能供200災民吃一天兩頓,平均一人一頓就一兩多麥飯,已是少的不能再少了。可眼下天齊廟外,足足聚攏了4000多災民,單是每天的糧食消耗,就至少得有20斛!這麼一算,剩下的這一百六十多斛麥子,看起來雖然多,卻只夠廟外的災民吃八天的。而八天之內,若是沒有新的糧食運來,整個天齊廟的太平道場,可就得斷炊了。作為統籌支應的負責人,二師兄唐周當然不能讓大賢良師,讓太平道的弟子與骨幹斷炊。那如何選擇取捨?答案似乎就很明顯了。
“承負,你一向精通數算,和師兄我相差不多。這些糧食要還是像之前那樣,讓四千災民‘敞開吃’,絕對熬不過十天!我早就和負責佈施的伍登師弟、道奴師弟說了,要學會‘取捨’,‘取捨’!”
“這些糧食,只該佈施給身體好的漢子,佈施給能熬過疫病的青壯,佈施給有用的太平道門徒!至於那些很可能熬不過去的婦孺老弱,就給一口符水喝下去得了。說句不好聽的,給他們佈施吃的,大多不過是白白浪費!而這些鄉民知道沒有吃的,也就會自己散去,不會越聚越多…”
“這些道理,我都掰開了,給幾個施粥的師弟,算的清清楚楚!可伍登和高道奴,這兩個執拗的傢伙,總是不聽我的建議,想著讓老弱吃上一口…現在糧食盡了,倒是知道來找我,可我又怎麼變出吃的來?總得給師父和門人留下足夠的口糧…除非有新的糧食入庫,否則我這邊,確實是支不出糧食來了!”
聽到二師兄唐周明確的拒絕,張承負站在糧庫中,默然不語。兩人的額頭上都戴著黃巾,身上穿著同樣的太平道袍,沉默地面對面站著。好一會後,張承負才低下頭,左手抱右拳,重重行了一個揖禮,沉聲道。
“黃天所鑑!師兄…人命關天,還請多少先支應些糧食下來。伍師兄已經決定,把一日兩頓的賑濟,改成一天一頓。那些病的嚴重的,也只給符水,平日裡不再給糧,只有臨終前唯一的一碗粥…若是一點麥子也沒有,兩位師兄那裡肯定沒有辦法,只能去求師父討要…”
“再說,元義大師兄已經出去兩月,在外郡籌糧收藥材了。茂安三師兄,也帶著能治病的‘上好符藥’,去登門求見本郡的各世家大族與豪姓,求一份‘黃天善道的佈施’…只要熬到他們回來,肯定會有新的糧食入庫!不會等太長時間,按兩位師兄平日裡行事的作風,他們一定會盡快帶著糧食趕回來的!…”
看到低頭重重行禮的小師弟,唐周眼神閃爍,權衡了好一會,才終於長嘆一聲,鬆了口風。
“承負,我知道你從小父母雙亡,受過疫災的大苦,甚至失魂過兩年。如今見到這些得病的百姓,難免會感同身受,心生不忍…師父把你領回門中,悉心培養,大抵也是看重你這份純粹向道的心性…”
“罷了,罷了!太平黃天,那我就再支你六十二斛麥子吧!這可不是因為伍登和道奴的面子,全是看在你的份上…至於最後的一百斛存糧,那是無論如何,也動不得的!若是再來尋我,別說我不顧師兄弟情分,一點也不支給你…”
“是!太平黃天,承負謝過師兄了!願太平!…”
在沉悶的大殿中,東嶽大帝的神像,戴著垂珠的平天冠冕,安靜注視著殿中的兩人。張承負面向唐周,再次鄭重行禮,深沉的情緒都藏在心底。他頭上黃巾繫帶低垂,面容一絲不苟,也像是泥塑的像。
“太平黃天!願太平!…”
看到這樣莊重的小師弟,唐周苦笑一聲,也肅正還了一禮。師父撿回的這個最小的師弟,可真是個異數。這言行舉止,哪點像是十四五歲的少年?更不像是個農戶出身的孤兒啊!失魂、附魂,可真是有幾分難解的神異.太陽在鉅鹿升落,天齊廟的丘陵後,又多了幾處墳丘,可天齊廟前的災民,卻還在不斷的增長。而當四天過去,賑濟災民的糧食即將徹底用盡前,大隊的牛車,終於從東邊盡頭的鄉道出現。
八百太平道青壯門徒,都持杖帶刀,戴著醒目的黃巾。他們是太平道中最可靠的骨幹,護送著足足一百多輛滿載糧食的牛車,從鉅鹿郡東北的安平國,日夜兼程的回到了鉅鹿,回到了平鄉縣的太平道場!
“太平黃天!元義大師兄回來了!”
“啊!元義大師兄籌糧回來了,災民有救了!…”
在外出整整兩個月後,太平道首席大弟子,大師兄馬元義籌糧的隊伍,終於帶著亟需的糧食和藥材,及時趕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