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秋日總帶著幾分溫潤,庭院裡的梧桐葉被陽光染成金紅,簌簌落在青磚地上,鋪出一條碎金般的小徑。
李承乾坐在書房的窗邊,案上攤著各地送來的秋糧奏報,指尖捏著硃筆,卻沒急於落下。
太子妃蘇玉兒正端著一碟新剝的蓮子進來,鬢邊彆著一朵剛開的秋菊,笑意溫軟。
“殿下看了一上午奏疏,歇會兒吧。”蘇玉兒將蓮子碟放在案邊,輕聲說道。
“剛聽內侍說,波斯使者又送了貢品來,有塊鴿卵大的夜明珠,晚上能照亮整個偏殿呢。”
李承乾放下筆,捏了顆蓮子放進嘴裡,蓮子的清甜沖淡了奏疏帶來的沉鬱:“這些外邦使者,總愛送些奇珍異寶。前幾日天竺使者更有意思,說他們國裡有種‘會唱歌的鳥’,羽毛比綢緞還亮,非要獻給孤,結果路上就蔫了,逗得玉兒你直笑。”
蘇玉兒被他說得莞爾:“殿下還說呢,上次吐蕃送的氆氌,顏色倒是鮮麗,可做出來的披風太重,哪有咱們大唐的蜀錦輕便。不過話說回來,他們送的青稞粉倒是不錯,廚房用它做的糕餅,大家都愛吃。”
李承乾笑著搖頭,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樹上:“外邦的東西,有用的少,好看的多。”
“但也不能一概而論。”
他拿起一本《西域風物誌》,翻到畫著駱駝商隊的頁面:“孤常想,這些萬國使者帶著珍寶來,咱們也該想想,能從他們那裡換些什麼真正有用的糧食、新種、技藝,這些才是能填百姓飯碗的東西,比夜明珠實在多了。”
蘇玉兒正要答話,內侍文忠輕步進來,捧著一迭剛從門下省送來的奏疏:“殿下,這是門下省呈來奏疏。”
李承乾接過奏疏,隨手翻看。大多是農桑司、匯通司的日常呈報,他一邊看一邊與蘇玉兒閒聊。
翻過一本青色封皮的策論,封皮上“實務策論”四個字寫得筆力遒勁,下面落款的名字卻讓他動作一頓。
“李義府?”
李承乾挑了挑眉,眼中閃過明顯的驚訝,連聲音都提高了幾分。
他將奏疏拿起來,對著光仔細看了看,確認落款確實是“前晉王長史、著作佐郎李義府”,不由得笑了:“倒是稀客。”
蘇玉兒湊過來看了一眼,也有些詫異:“是那位……四年前跟著晉王的李長史?臣妾記得他後來被貶為閒職,怎麼會有奏疏遞上來?”
李承乾翻開策論:“孤也沒想到。”
開篇的標題,“以軍威馭萬國,固糧倉安大唐”。
這讓李承乾嘴角的笑意漸漸斂去。
“門下省向來謹慎,能讓他們把一個失意長史的奏疏遞到孤這裡,想必內容不一般。”
抬頭時,見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吹得輕顫,陽光透過葉隙在策論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極了四年前玄武門那場未散的餘影。
那個在奪嫡之爭中為李治草擬策論的李義府,那個被新政浪潮拍在岸邊的失意者,如今竟送來一篇關於“萬國輸糧”的策論。
這倒讓他生出幾分好奇。
“玉兒,你說這李義府,四年裡在長安做什麼呢?”李承乾摩挲著策論的紙頁,上面的墨跡帶著淡淡的墨香,不像敷衍之作。
蘇玉兒笑道:“倒是偶然聽說過一些,前陣子有人在勸學館見過他,跟著實務科的學子聽算學課呢。”
“不像消沉的樣子,或許是真琢磨出些實務學問了?”
李承乾點點頭,不再閒聊,將注意力放回策論上。
開篇的“外邦糧產豐足,卻需以軍威迫其輸糧”讓他指尖微頓,眼中閃過一絲探究。
逐字逐句地讀下去,從“火器鎮懾諸國”到“糧賦監控其產”,從“軍法懲逆”到“貿易誘從”,李義府的每一條主張都像一把鋒利的鑿子,敲打著傳統中原王朝的“天下觀”。
讀到“西域諸部糧產豐足,可設軍鎮監之,迫其歲輸百萬石”時,李承乾忽然放下策論,起身走到窗前。
庭院裡的梧桐葉正被風吹得旋轉飄落,他望著遠處太極宮的飛簷,眼中閃過一絲複雜。
這哪裡是“以萬國養大唐”,分明是後世“海外殖民”的雛形。
“天下之中,四方蠻夷……”
李承乾低聲自語,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欞上的雕花。
自商周以來,中原王朝便以為居“天下之中”,視四方為“蠻夷荒蕪之地”。開疆擴土多是為了“揚國威”“安邊疆”,可那些戈壁、荒漠、遠島,往往土地貧瘠、治理困難,拿下後反而要貼錢駐軍、賑災,成了王朝的負擔。
漢武帝通西域,雖拓土萬里,卻耗空了文景之治的積累。隋煬帝徵高句麗,更是直接動搖了國本。
可李義府的策論,卻跳出了這個邏輯。
他不是要佔領土地,而是要控制資源;不是要“教化蠻夷”,而是要“以威迫糧”;不是要憑空增加治理成本,而是要透過貿易和軍事威懾,讓外邦的資源“主動”流向大唐。
這與傳統的開疆擴土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種“資源殖民”——用大唐的技術、經濟優勢,換取外邦的糧食、新種,用最低的成本填補本土的短板。
李承乾重新坐回案前,翻到策論中“西域耐旱麥可試種關中,天竺稻種可移種江南”的段落,筆尖在這些句子下畫了一道橫線。
新政推行四年,大唐的國力早已今非昔比:百鍊司的火炮、火銃足以形成軍事威懾。
匯通司的唐票讓跨區域貿易暢通無阻;實務科培養的進士既懂農技又通算學,足以勝任“糧賦監”之職。
江南的絲綢、蜀地的瓷器、中原的鐵器,在外邦眼中都是千金難換的珍寶,這些不正是“殖民”的基礎?
但他也清楚其中的風險。
李義府的主張太過激進,“火炮轟其壁壘”“抄沒其糧倉”這些手段,稍不節制就會激起外邦聯合反抗,反而斷絕商路。
再者,邊軍若手握過多兵權,又掌糧賦,難免滋生尾大不掉之患。
更重要的是,朝堂上的老臣們深受“懷柔遠人”思想影響,定會痛斥此舉“失德”“窮兵黷武”,推行阻力極大。
“可糧食問題,等不起啊。”李承乾嘆了口氣,看著著案上的《秋糧呈報冊》。江南歉收、隴右糧漲,本土增產的空間已到極限,若不想辦法從外部填補缺口,大唐的天花板很快就會抵達上限。
李義府的策論雖狠,卻提供了一條開源的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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