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嚴毅落座後,嚴白虎將目光轉向李義,繼續聊起之前的話題:“周昕當世雋彥,兵學淵博,麾下精兵兩萬,城池堅固,為何一月不到,便被吳景攻下?”李義嘆了口氣,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敬意,似乎對這位周昕十分敬慕:“鄙人初時也是不解,吳景所率步卒僅有一萬,騎兵不足五百,縱是孫武在世,也急難下城。後來方才知曉,此人見久攻不下,竟驅趕百姓攻城,周太守愛民如子,對左右說‘我雖不德,然百姓有何罪過’,於是解散部曲,將丹陽讓給了吳景這廝。”
嚴白虎搖頭嘆息:“周昕糊塗,偌大城池,豈可因婦人之仁拱手讓出!”
嚴毅聽得眉頭緊蹙。
李義漲紅了臉,沉默半晌方道:“吳景此番攻下丹陽,必然助長袁術野心,袁軍下一步的目標定是我吳郡,不知大帥有何打算?”
嚴白虎身體前傾,一雙虎目緊盯李義:“許君有何打算?”
李義謙恭地微微垂首:“大帥與我家府君向來交好,值此危難之際,當同心協力,聯手拒敵。烏程在西,吳縣居北,兩城相距不足百里,兼有震澤天然屏障,可呈掎角之勢,互為援助。鄙人今日前來,便是奉吾主之令,欲與大帥結秦晉之緣。”
震澤就是後世的太湖,江東多有‘震澤之水,滋養吳越,千年不息,澤被蒼生’等童謠傳頌。
嚴白虎眼珠一轉,側身望向嚴毅:“吾兒意下如何?”
李義期許的目光也跟著投向嚴毅。
嚴毅微微一愣,反應過來,秦晉之緣,不就是結親嘛。
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忽然心念一動,意識到這是將嚴白虎和許貢捆綁在一起的絕佳機會。
若是答應,嚴許兩家自然就成了姻親,抗孫陣營立刻就有了雛形。
屆時再將會稽王朗吸納進來,頃刻間就能造出偌大聲勢,說不定連涇縣祖郎、豫章周術等勢力也有機會拉攏過來。
雖說不一定能敵住孫策,但孫策想要橫掃江東,恐怕也沒歷史上那麼容易。
至於是和許貢的女兒還是孫女結親,女方年齡多少、相貌性格如何,在生死麵前,也就無足輕重了。
嚴毅略一思索,就要同意下來,不料話剛到嘴邊,嚴白虎已移開目光,朝李義笑道:“此事不急,容我考慮一二。”
歷史上,孫策正是先消滅勢單力孤的許貢,然後才揮師南下,將王朗和嚴白虎逐個擊破。
嚴毅心裡陡然升起一股怒火,只是嚴白虎話已出口,不便當眾反駁。
“如此,便靜候大帥佳音了。”李義躬身施了一禮,強壓內心的失望,從袖內取出一卷簡策,捧至嚴白虎身前:“吾主尚有書信在此,請大帥過目。”
嚴白虎接過簡策,去掉封泥,攤開看了半晌,臉色陰沉得有若暴雨來臨前的烏雲,猛地將簡策擲在地上,怒道:“吳景欺人太甚!”
李義臉龐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從容落座。
嚴毅不動聲色地起身,撿起地上的簡牘,觀看一番後,差點沒笑破肚皮,暗道吳景真是神助攻,臉上卻是裝出一副憤慨之色:“吳景好大的胃口,海鹽縣的鹽場一向是由父親和許君均分稅賦,這廝張口就要索取三成,當我吳郡無人嗎!”
簡內說的是對嚴白虎極其重要的鹽利一事。
兩漢以來,先是桑弘羊推行鹽場官營,後是光武帝劉秀廢除食鹽專賣法,以民製鹽,官徵其稅,使得漢末官鹽私鹽並存,但不管是哪種方式,鹽場收益都是政府財政的重要支柱,可謂暴利。
吳郡是江東最大的產鹽區,郡內有三大鹽場,分別位於吳郡東南沿海的海鹽縣、鹽官縣和太湖附近的沙中。其中鹽官縣的鹽場已被王朗分走,產鹽量最大的海鹽縣則是被嚴白虎和許貢所控制。
嚴白虎約有三分之一的軍隊是靠鹽場收益養著,吳景此時來索取鹽利,不啻於是在嚴白虎的身上割肉。
而在書信末尾,許貢提議由嚴白虎派三千軍駐守海鹽縣,以絕吳景水師窺視之心,自己則率軍坐鎮吳縣,正面應對來自吳景的威脅,情況緊急時,需嚴白虎發兵支援云云。
“既如此,我遣一千步卒,駐紮在由拳附近如何?”
嚴白虎強壓怒氣,思索片刻後,提出了一個自認為兩全其美的方案。
由拳就是後世的嘉興,位於海鹽縣以北約四十里。
嚴毅暗暗嘆了口氣,嚴白虎在大敵壓境面前,兀自鴕鳥埋沙,既不想得罪袁術,又不想失了鹽利,天下間哪有這麼好的事?
李義臉上閃過一絲急色:“唇亡齒寒,還望大帥三思!”
嚴白虎拒絕之意顯露無疑,沉聲道:“此事稍後再議,李長史鞍馬勞頓,且先到驛館歇息。”
李義無奈,只能暫且告辭離去。
“吳郡防務,本就是嚴白虎應有之事,如此瞻前顧後,兩家關係又豈能長久,時不我與,無論如何也要促成兩家這次聯手!”
嚴毅眼底閃過一抹凝重,待李義離去後,長呼一口氣,起身道:“父親,我軍進駐海鹽,將獲三利。”
嚴白虎面露訝異之色:“三利何來,你且說說看。”
嚴毅整理了一番思緒,沉聲道:“以昔日強秦之兵銳,始皇之雄才偉略,尚要遠交近攻。袁術如今所佔不過汝南、陳國、九江三郡,壽春更是四戰之地,西臨劉表,北面曹操、東接陶謙,時時有傾覆之危,袁術更是不如始皇遠甚,此等驕奢狂肆之輩,以輕兵渡江征伐,卻不向父親知會,反讓吳景來索鹽利,分明是不把父親放在眼裡,欺人太甚!父親若是與許郡守聯手懾敵,一可顯我吳郡同仇敵愾之心,二可漲我將士士氣,三可安百姓之心,此一利也。”
嚴白虎陷入思索之中。
嚴毅接著又道:“袁術屢次敗於曹操之手,兩家勢如水火,而徐州陶公沉痾難起,徐州亂象已現。袁術圖謀徐州久矣,必伺機而動。袁術既要防備曹操,又欲入主徐州,何來多餘兵力經略江東?父親若只是以區區一千兵屯駐由拳,無異於示敵以弱,自曝虛實於袁術,必引來袁術窺視。反而是重兵進駐海鹽,能讓袁術知難而退,此為二利。”
“吳景本是孫堅部將,非袁術嫡系,有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袁術命吳景攻伐丹陽,不過是存了坐收漁翁之利的心思。吳景若是敢出兵海鹽,就是孤軍深入,自陷險地,犯了用兵大忌,父親可一擊破之,袁術也不會多在意。若是不來,世人也只會認為是吳景怕了父親,於父親聲望有益,此三利也。”
隨著嚴毅娓娓道來,嚴白虎的神色愈來愈鄭重,等到嚴毅說完,這股鄭重已轉為狐疑。
他驚訝地望著嚴毅:“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
在嚴白虎看來,自己那個蠢兒子是絕對說不出這些話的。
“這些都是孩兒內心所想。”嚴毅心不跳氣不喘地回望嚴白虎:“父親莫要以往日眼光看待孩兒,須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嚴毅原本是想循序漸進,逐步改變旁人的看法,以免過猶不及,引來無端猜疑,然而,危如累卵的局面和時間的緊迫已讓他顧不了這許多。
性情大變又如何?妖祟附身的傳言又如何?反正嚴白虎就這一個兒子,他怕個錘子。只要有著這層身份,他就可以肆無忌憚地行事,時間就是最好的過濾器,可以篩去謠言,讓人適應和接受。
更何況,現在的他,又何嘗不是嚴白虎等人所期望看到的?原主留下的記憶,讓他可以輕易辨析出周圍人對那個紈絝子的真實態度。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好得很!好得很!這才是我嚴白虎的兒子!”嚴白虎哈哈一笑,眼中的狐疑之色消去,轉為父親看到兒子有了長進時的歡喜和欣慰:“吾兒言之有理,既然有此三利,我便應了許貢之託,出兵海鹽。”
嚴毅察言觀色,不失時機地道:“我願為父分憂,領兵進駐海鹽!”
嚴白虎麾下雖有萬眾,但身邊只有親弟嚴輿一人可託事,一腔厚望早就寄託在了兒子身上,稍作思索便同意下來:“我打算讓你叔父領兵三千去海鹽,你就當一個佐軍司馬,隨你叔父一同前去吧。切記每日要勤習兵陣之事,凡事多向你叔父請教。”
嚴毅心裡一喜,眼下這個亂世,軍隊無疑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重生以來,他一直有種危機臨身而無法作為的焦慮和不安,如果依託的物件是劉備,他樂於當一個劉阿斗,可是看著眼前的嚴白虎,再想到那個戰無不勝的孫策,他頓感如芒在背。
“父親,佐軍司馬太過拘束,能否讓我獨領一部?”嚴毅試探問道。
佐軍司馬秩比千石,屬於中層軍職,不過主要是協助主將統領軍隊,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會單獨領軍。
嚴白虎毫不猶豫地搖頭拒絕,他就這麼一棵獨苗,不讓嚴輿盯著,如何能放心。
“那麼父親打算給我幾曲人馬?”嚴毅又問。
嚴白虎想起兒子以往的所作所為,終歸是不放心,沉吟道:“你初涉軍務,應當先多看多學,兩曲人馬足矣。”
嚴毅毫不猶豫地搖頭拒絕,笑話,兩曲人馬怎麼夠,塞牙縫麼。
父子倆討價還價一番後,最後定為三曲人馬,然而又在曲軍候的人選問題上起了爭執。
嚴白虎恨不得三個曲軍候都由自己中意的人擔任,嚴毅則恰恰相反,他要自己挑選。
又是一番討價還價,嚴毅爭取到了兩個曲軍候的任命權。
這個結果雖然不夠滿意,但已可接受。
走出白虎廳的時候,嚴毅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容,一顆心砰砰直跳。
今天的收穫不可謂不大,不但說服了嚴白虎和許貢聯手,還有了統兵之權。
三個曲,便是六百人,再加上後勤輜重人員,人數已經接近千員。
任何一個男人,想到即將擁有一支千人部曲,都不免會有幾分激動。
在這個亂世,將領對軍隊的掌控權,可不是後世能比的。
養好了,那就是完完全全的私軍。
只不過,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特別是在嚴白虎的軍隊裡,出色的將領更是鳳毛麟角。
在領兵征戰的能力上,嚴毅是有自知之明的,靠著超越這個時代的認知和對歷史發展的一些預知,讓他紙上談兵唬唬人,那是沒問題的,但要真的讓他領兵征戰,那麼被陣斬、被擊潰這些詞彙,多半就會在他身上發生。
想到這個問題,嚴毅血管裡流淌的熱血不禁漸漸冷卻,心裡多了幾分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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