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明君

第232章 春風又綠,明月再照

事情敗露後,激起民憤。大戶豪右們堵住在酒樓吃酒的鄧家公子討要說法。

一番爭執,鄧以讚的兒子企圖從酒樓逃離,不幸摔斷了腿。

而鄧以贊本人為了避嫌,引咎閉門,業已將清丈之事,暫時交託給了巡按御史。

張居正其實並不如何相信鄧以贊在其中乾乾淨淨。

但又不得不從政治上考慮——鄧以贊也是皇帝欽點的巡撫,與孫丕揚一用一斥,也算稍作平衡了。

張居正繼續物色著下一個罰否人選。

“還有浙江巡撫汪道昆,湖州的事不清不楚,至今還未處置妥當,還是去南京養老,唱他的《高唐夢》罷。”

如數家珍之餘,也愈發動氣。

一場清丈下來,就如打仗一般,烽煙四起。

浙江也不得安寧。

湖州府度田丈到了士紳董、範兩家的頭上,兩家作為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是盡力配合。

與投獻的佃戶有爭執,便自認侵吞,立刻退回。

被朝廷查出大畝的田,只按小畝繳的田賦,便主動更正。

家中有隱戶奴僕,也不曾驅逐,很是配合地登記造冊。

甚至挨個找到家中田契的原賣家,允許用當年售價一半的價格贖回田地。

本是值得被裱起來的好人好事。

結果沒想到的是。

這個時候突然又有謠言出來說,只要到董家去鬧,就能拿錢走人。

於是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到董家去糾纏,要求還錢。

有的甚至是沒有一點瓜葛的人都來了。

這個說董家被佔了幾百畝良田,那個說被范家的少爺看了一眼,輕薄猥褻,要分一半家財。

竟稀裡糊塗捲起一場民亂。

偏偏兩家有些官面身份,又加劇這場紛亂,已然開始喊著官府不可信,自行翻牆撞門的舉動了。

其中董家的家主董份,是嘉靖二十年的庶吉士,官至禮部尚書。

當然,這都是嘉靖朝的事了,似乎沒什麼大不了。

問題在於,董份是申時行與王錫爵的老師。

而范家的關係更是直接。

此范家不是別的范家,就是嘉靖朝的狀元,本朝平步青雲的戶部侍郎,倉場總督範應期的范家。

換句話說,湖州府這場民變,隱晦地直指了當朝大員。

巡撫汪道昆竟處置不能,一個勁往中樞上奏,問如何是好云云。

以至於本該早早平息的事,一直鬧到現在還未消停!張敬修聽著自家父親說起這些人,也是頻頻搖頭。

從湖廣動身開始,一路上基本難見得按部就班清丈的地界,多多少少要鬧點亂子出來。

山東、河南、浙江、南直隸……莫不如此。

“唉,孩兒甚至都分不清,到底是大政本就艱難,還是惡賊暗中使壞。”

本來第一反應是有人謀劃。

但想到如此多的地方不約而同,又覺得不太可能。

張居正聞言,嗤笑一聲:“自然是兼而有之,赤民不滿在前,惡賊推波助瀾在後,山東、河南也就罷了,湖州的事就怎麼想怎麼蹊蹺。”

張敬修已然上完了藥。

他替父親拉上衣物,端起藥站起身來。

“一心為天下計,卻總是這等層出不窮的詭譎陰謀,唉,為國行政,實非易事。”

張敬修貼心地背過身去。

他不僅是同仇敵愾,也擔憂國事操勞,壞了自家父親的恢復——這才在回京的路上就已經愁眉不展了,等坐回內閣還不知道要怎麼廢寢忘食。

張居正渾然不覺。

他迅速穿戴,口中不停:“這些事也就罷了,終究限於一府一縣,鬧不出大亂,就怕某些人喪了天良,開始不擇手段。”

張敬修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父親是說……”

張居正起身下床,拉開簾子,讓光照重新照進房間:“民亂這點事,還不值得陛下急詔我回京。”

民亂嘛,再好的朝廷都避免不了,亂民沒有並郡連州,就不是什麼大事。

能讓皇帝急著詔自己帶病入京,定然沒這麼簡單。

說及此處,父子二人此時都失了談興。

好在換個藥的功夫,官船已然行了好長一段,通州潞河渡口已然遙遙在望。

父子二人乾脆就在房間內換下便服,開始整理穿戴。

半個時辰後,船隻臨近岸邊。

潞河驛外的渡口處。

岸上早有一批門生故吏等候在此,驛站的官吏連個立足的地方都沒有,直接被擠出了佇列。

眾人翹首以待。

船隻靠岸,搭板撲毯。

一身正經冠服的張居正,邁著四方步,自甲板上緩緩走了下來。

“江陵公!”

“元輔。”

當政十年的宰輔,炙手可熱,行禮賣好的官吏爭先恐後。

不過領銜在前的,卻是一個張居正不曾想到的人。

只見許久不見的呂調陽,一身錦繡鍛袍,昂首挺胸站在列首。

張居正見狀,連忙提起下襬,快步迎了上去:“和卿身體抱恙,如何來迎我!”

行至近前,甚至不待行禮,連忙扶住了呂調陽。

兩人多年共事,志趣相投,交情自然不一般。

同朝為官時還注重避嫌講禮,如今呂調陽早已不管朝政,兩人乾脆連人前的客套都省了。

呂調陽反手握住張居正的手,顯得極為開心:“叔大舟車勞頓辛苦了。”

張居正仍舊有些擔心呂調陽的身子,正欲開口關切。

呂調陽卻再度開口道:“體乾薨了。”

張居正一愣,馬自強死了?他當初離京與馬自強幾乎前後腳,一個回湖廣,一個回陝西。

正旦時,還互通了一封信,不成想,此時已然陰陽兩隔。

呂調陽點了點頭,解釋道:“我驟然聽聞,再自觀己身,實可謂兔死狐悲,便再三與陛下堅辭返鄉。”

“好說歹說許久,陛下才允了,我本是準備立刻動身,又聽聞叔大起復回京,便特意等到今日。”

他在解釋自己為何會跑來迎接張居正。

言外之意,這一面過後,便不再回返京城,而是徑直回廣西。

故人相見的欣喜堵在了張居正的胸口,只覺悶得慌。

他嘆息一聲,他緊緊捏了捏呂調陽的手,又伸出另一隻手,按住呂調陽的胳膊。

話在嘴邊打轉,最後只憋出一聲嘆息:“山高路遠,日後怕是難能再見了。”

山高路遠自然是套話,做官這種事,只要能起復,再遠都有得見。

真正原因,自然是呂調陽業已接近油盡燈枯,回鄉之後便要數著日子入土為安了。

張居正自然不知呂調陽曆史上的壽數就止在萬曆八年。

但他方才與這位同志同道的經年老友照面時,便已經看出來了。

枯瘦,這個詞在第一時間躍然心頭。

不止是相握的雙手。

甚至有眼可見一張臉,也深深凹陷了進去,整個人透露著一股風燭殘年的氣息。

與此同時。

呂調陽同樣看著這位自嘉靖年間,相知相伴,一路走來的老友。

聽聞那句不能再見,心中情緒越發翻湧滾蕩。

兩人一時間執手相看,無語凝噎。

外人自然沒資格在這時候插嘴,以至於熱鬧的迎候,迎來的難得安靜。

好半晌後,張居正才深吸一口氣,岔開話題:“體乾的諡擬好了麼?”

馬自強其人,是公事上純粹的同僚,說不上多深厚的交情,聊起來反而沒甚負擔。

開口聊閒,一行人便動了起來,往驛站走去。

呂調陽搖了搖頭:“還未,內閣、部院、科道,皆以為體乾當入祀惟新閣,為此,在諡號上尚且有所分歧。”

惟新閣,幾乎就是本朝的凌煙閣。

若是新政有成,那是能流芳百世的去處,名莫重焉。

當初皇帝暗示想將朱希忠抬進去,都為群臣所阻。

固然有朱希忠在湖廣“屠戮親王,有罪於天家”的原因在,但更重要的是,這等好事,自然要文臣專美於前。

勳貴?坑佔夠了再說吧。

可見第一個入祀惟新閣的朝臣,那是何等的殊榮。

也正因如此,諡號自然不能差,免得後人說惟新閣沒有含金量。

但諡號太好也不行。

馬自強追贈太師,本就是皇帝為後來者鋪路有意破格,如今入祀惟新閣又讓馬自強先行,實在太搶風頭了!

這般背景下,禮部想擬個大家都滿意,不掉一大把頭髮是不可能了。

這些亂七八糟的門道,張居正早就摸得一清二楚——畢竟是廷臣切身相關的事。

他與呂調陽並行,隨口問道:“陛下的意思呢?”

呂調陽搖了搖頭:“說是廷上合議,但那之後陛下已經一月不曾早朝了。”

張居正一怔,旋即眉頭緊皺。

“陛下政務繁重到這個地步?”

皇帝怎麼會無緣無故不上朝呢,肯定是有原因的。

多半是太忙了,畢竟大事開小會,早朝就是走過場——張居正還是信得過皇帝的。

呂調陽想了片刻後,才模稜兩可答道:“政務自然繁重,清丈的亂子,提前著手準備的稅改,大明律的修訂,五軍都督府的改組,與三娘子、朝鮮諸藩的來往……”

“還有吳貴人八月就要臨盆,畢竟第一胎,多少得抽出空來關切一二,陛下這些時日可謂宵衣旰食,半點不得歇。”

“不過,也不全是事物本身繁重的原因。”

“陛下近來處置政務,已然到了痴狂的地步,即便政務本身處置完了,陛下自己尋著政事來做,聽聞,內廷的各大事項,都已經快安排到年底了。”

張居正聽著越發不是滋味。

他嘆了一口氣:“辛苦陛下了。”

呂調陽本來說得有些感慨,此時卻是一臉輕鬆:“我是再也幫不上陛下了,好在眼下叔大回京,好歹能為陛下分擔一二。”

張居正早就習慣被人戴高帽,換做一般人,他早就連連擺手謙辭了。

不過與呂調陽的關係自然不一樣。

張居正負著雙手,凜然頷首:“和卿安心,有我回內閣收拾朝局,都會好起來。”

說者自信,聞者安心。

二人相視一笑。

又不約而同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交給叔大了”

“交給我便是。”

兩人揮手作別,各奔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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