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輔回京,就好似本就波濤洶湧的海面,驟然生出一道旋渦。
風雨合奏是不可或缺的背景,黿鼉蛟龍爭相共鳴隨浪起舞,臭魚爛蝦被卷至半空露出腐朽的屍身。
旋渦的中心,反而是最安寧的地方。
張居正入京以後,回府安頓、打掃門庭、銷假吏部、回旨通政司,神閒氣定而默默無聞地走完了報道的全流程。
在真武廟為皇帝即將出生的子女求了一簽後,張居正便回了府上,緊閉家門,謝絕外客,徹底不再拋頭露面。
蓋因內閣大學士起復的慣例如此。
若是第一面不等著皇帝召見,反而四處走親訪友,不免顯得有些太過桀驁自由。
這也是為什麼呂調陽只能跑去渡口迎見,而非在京城內坐等。
當然,首輔必須懂規矩,皇帝卻不必講規矩。
所以。
“陛下命我先回內閣坐班!?”
天剛矇矇亮,已然有天使登門。
張居正恭謹接過魏朝的手詔,皺著眉頭確認再三。
魏朝忙不迭快步上前,雙手將首輔扶住,口中解釋道:“元輔入京的具體時日不能前知,陛下這幾日的政務早先便排得滿滿當當,今日諸事,著實不能推脫,分身乏術。”
“陛下一再令咱家轉述,讓元輔莫要多心。”
慣例從來都是用來打破的,這句話再一次被很好地詮釋了——張居正這一等,並沒有等來皇帝召見。
張居正聞言,當即正色斂容,拱手朝紫禁城的方向遙遙一禮:“陛下這般勞累,恐怕有礙龍體,可需微臣分擔一二?”
這話就差直接問了,皇帝到底在幹什麼,連召見首輔的時間都騰不出來?張居正並不懷疑自己離京數月便失寵了。
他只是上下打量著魏朝,心中驚疑,莫非皇帝身體抱恙,被這些太監秘而不宣!?
越想越不對勁,連落在魏朝身上的眼神都變了。
魏朝感受著張居正的眼神,不由心中苦笑。
他只能安慰自己,做太監不被這樣猜忌一遭,反而說明上不了檯面。
輕笑一聲,魏朝也不避諱提起皇帝的日程:“陛下今日接見外臣,由幾位公候、大長公主、鴻臚寺少卿楊宗仲、提督四夷館太常寺少卿池浴德、諸通事官、譯字官隨駕。”
除了親戚勳臣外,鴻臚寺主同聲傳譯,四夷館主文書筆譯,都是外事活動中的正規人馬。
話裡,自然是說專業的事情,有專業的官吏分憂。
話外,仍舊在解釋,皇帝今天是正兒八經沒空,外國使臣的會見不好隨意改動,別瞎想。
聽了這話,張居正才按下心中設想的滔天陰謀。
他尷尬地隨口問道:“外藩朝貢?哪些外藩?”
魏朝回想了片刻,答道:“來了好幾個使團,佛郎機、乾絲臘、紅毛夷、琉球、朝鮮。”
“除了朝貢外,還有一些別的事宜商談。尤其海運,開春時遠洋的船隻沿海試航,往返不爽,眼下便要為出海遠航擬定航線了。”
張居正聞言,恍然頷首。
皇帝早先便說過,遠航不能只是耀武揚威,那是勞民傷財之舉。
想要海貿茁壯發展,需得有利可圖“良性迴圈”。
是故,自然要知己知彼,看看哪裡喜歡本朝的商貨,哪裡有本朝稀缺的土產,以及至關重要的索要海圖。
如此看來,都說皇帝政務繁重,也不是無因。
這事本來可以交給禮部操辦。
但皇帝的那些親戚勳臣們,這幾年在近海貿易上,賺得是盆滿缽滿,遠航這等事,哪可能不上去摻一腳。
弄得皇帝不得不在禮部之外,帶著親戚勳臣們,自己組個場子。
他勉強接受了皇帝今天是真沒空的事實。
張居正這才看向手詔,在手中翻來覆去:“還未請教魏大璫,陛下這份手詔,又是何意思?”
手詔,也就是沒走流程,不下璽不蓋章的手書。
形式和措辭往往多出三分隨意。
但皇帝這份手詔,卻不止三分,已然是十分隨意。
簡單一張不知哪裡撕下來的白紙,條目一二三四,內容攏共十來個字。
魏朝見狀笑了笑,拱手朝紫禁城方向,出言解釋道:“這是陛下交辦元輔回內閣後,儘快合議的幾件事。”
“具體卷宗業已讓值內閣中書舍人準備。”
敢情是有所差遣。
張居正這才隱約從條目一二三四中看出名堂來。
正聚精細想著,魏朝再度開口:“此事,陛下還有口諭。”
語氣肅然。
張居正連忙躬身下拜。
魏朝清了清嗓子,掐著聲線學起皇帝的聲調來:“諸事紛繁積壓,盼先生儘快處置,妥與不妥,後日奏對,與朕好生分說!”
聲音歇止,張居正下拜一禮。
“臣領旨。”
魏朝第二次扶起張居正,和藹笑道:“咱家順路引元輔入宮?”
對於皇帝的急切,為人臣子需得有所回應。
備轎要不少時間,等湊齊轎伕,準備妥當,天差不多得亮了。
如此還不如擠上一擠,早點將首輔請回內閣當牛做馬。
張居正自然沒有二話,點了點頭:“勞煩公公了。”
說罷,便在魏朝的客氣寒暄中,聯袂出了張府。
兩人一同掀簾入轎。
轎子搖搖晃晃往紫禁城而去。
……
花開二朵,各表一枝。
就在張居正回返內閣時,文華殿中的廷臣,正在為稍後的廷議養精蓄銳。
廷臣們三五成群,低聲議論。
汪宗伊正在與何洛文商討皇帝首胎的各項準備,殷正茂杵在一旁不時插嘴。
刑部尚書潘晟與左侍郎許國似乎言語間有所分歧。
戶部尚書王國光與工部尚書朱衡,今日去清查工部節慎庫以及諸船廠的賬目,缺席了廷議。
分別由戶部左侍郎李幼茲,工部左侍郎萬恭與會。
文淵閣大學士申時行,還未到場。
東閣大學士王錫爵,則是將值文華殿中書舍人王應選,拎到了角落。
“王俊卿,聽聞你到湖廣,到處與老臣彙報?”
王錫爵雙手負在身後,言語中隱約帶著質問。
匯而報之,是對堂官的專有詞彙,可不是簡單攀談那麼簡單,往往是將相關政務“匯”於一,再有立場有角度地呈“報”。
你說你一箇中書舍人,可從來都只對皇帝與內閣彙報當期要務,自作主張跑去跟守孝的前首輔彙報內閣諸政,這算什麼意思?王應選被這位本家堵著追究,只覺有苦難言。
他額頭有些微汗:“王閣老,下官是奉旨祭祀承天府去的湖廣,返程時拜謁了老師,又聽聞老師說起,江陵公痔疾復發,便順道上門拜訪了一番。”
“彙報之說,純屬子虛烏有。”
作為顏門四人之一,看望湖廣提學副使顏鯨,那是師生情篤,不必多說。
至於張居正,當初重修《大明會典》,張居正請王應選為纂修官,也有推舉之恩,舉主抱恙,哪能不上門探望一二?總而言之,正常人情往來。
王錫爵卻懶得聽他辯解,只冷哼一聲:“汝好自為之!”
竟是直接拂袖轉身。
旁人聽了這邊動靜,紛紛或直接,或隱晦投來目光。
見得是王錫爵又在擺臭臉,不約而同露出習以為常的神情。
老倔驢就是這個脾氣,朝堂上都稱之為小高拱,三天兩頭擺臭臉數落人。
月前入閣最是炙手可熱的時候,還有科道言官想歸附門下,主動替王錫爵衝鋒陷陣,在內閣與申時行爭權。
結果王錫爵是一點人情不講,反而在廷議上公然斥責御史李植、江東之,給事中羊可立,說這些人是小人投機“偏偏黨黨,反反側側”,陷自己於不義。
這還得了。
此事一出,無論是科道言官,還是部院屬吏,就沒有願意跟著王錫爵混的。
王錫爵對這些目光視若無睹。
他當然知道自己如此作為,有些格格不入,早在當年得罪張四維被貶到南直隸的時候,他就有覺悟了。
但他自覺如今朝廷的氛圍不差,多少有做事的一張桌案,何苦汲汲於籠絡門生?一如方才他呵斥王應選,也是出於公心——不是忌憚張居正,相反,他是忌憚這些中書舍人!
今上不比嘉隆兩帝。
勵精圖治,日理萬機,意味著有更多的權勢,向著皇帝集中。
只是月滿則虧,精滿則溢,權勢會不可避免地從皇帝身上蔓延到身周。
現在的中書舍人,就有了逐漸起勢的苗頭!尤其皇帝不怎麼離開西苑的這一個月,這群中書舍人,儼然有了小內閣的名頭!
這也就罷了,畢竟是在朝堂內,職責內也無甚實權。
但王應選這等主動跑上跑下的動作,是想幹什麼?延伸職權?陰謀結黨?王錫爵心中提起了十分的警惕,繼而採取了最為直接的方式,當面挑破敲打。
屢教不聽的話,也莫怪他下狠手了!
一小段插曲,讓文華殿內竊竊私語的聲音小了不少。
隨著同僚們陸續入殿。
攀談的廷臣自覺分開,站到自己對應的班次上。
隨著文淵閣大學士申時行與司禮監掌印張宏壓軸而來,糾儀官徐文璧、蔣克謙也從側殿轉入,分別站在班次首位。
司禮監代表皇帝,率先開口:“開始罷。”
張宏朝朝空空如野的御座恭謹下拜。
群臣依次行禮。
申時行當仁不讓領班出列,開口道:“關於月前錢法之議,陛下將工、戶二部的奏陳打了回來,著我等參看工科給事中永珍春的條陳,再如議具覆。”
申閣老主持早朝半年,越顯氣度從容的同時,安排亦是井井有條。
所謂永珍春的條陳,提前便已傳閱給諸多同僚。
清丈之後是稅改,一場大戰還未停歇,其後緊接著另一場。
中樞不能拍腦袋出政令,自然有好一番準備,錢法是稅法的基本準備,目前正議到銅錢法度上。
本朝的銅錢法度就一個字,亂。
洪武至宣德年間,為了推行寶鈔,雖然鑄造銅錢,卻不許民間使用。
寶鈔的信用與空缺市場,就明晃晃地擺在那裡,這般行為引得大規模私鑄流通,乃至官署親自下場,同流合汙。
正統至成化年間,寶鈔完全失效,中樞無能為力,乾脆發了癲。
開放禁錢的同時,自己也不鑄造銅錢。
至於私鑄?對不起,照樣不許。
這不鬧錢荒才是怪事,用彼時戶部尚書丘濬的抱怨來說就是,阻塞貨流,荼毒商事。
直到弘治十六年二月,中樞才意識到事態嚴重性,決定重新鑄錢“弘治通寶”。
但上面想通了沒用,得下面去做事才行——一如萬曆清丈,官吏考成硬生生準備了七年之久——而孝宗一朝早已失去了上傳下達的能力。
幾年後孝宗皇帝決定查一查自己的錢法執行得怎麼樣,得到的答覆是“各處所鑄,十之一二”。
孝宗無奈之下,只能降旨,盤查兩京內府以及十三布政司所貯洪、永、宣三朝錢幣。
赫然是鑄錢搞不下去了,只能贖買祖宗們鑄造的銅錢,以期緩解商貨流通的疲軟。
這當然沒用。
直到世宗皇帝登基,才勃然大怒,開始清算舊賬,命“戶部會同工部,査累朝未鑄銅錢,俱為補鑄。”
嘉靖六年,十八年、二十三年、三十二年,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發行銅錢,錢法在嘉靖一朝續了好大一口氣。
到了穆宗皇帝時又亂幾年,概因穆宗皇帝著實沒甚主見。
南京戶部說鑄本缺乏,穆宗便停了鑄錢。
隨後,譚綸又上奏說鑄錢乃是藏富之良政,不僅要鑄,還要統一制式,不以年號,而統一鑄為大明通寶,以便百姓辨識流通。穆宗皇帝覺得有理,便命出工本一百二十萬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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