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明君

第236章 荒洲古漵,斷梗疏萍

該縣的黃冊,早已被蛀空了。最明顯的徵兆就是,這次清戶所見,望族數千人,黃冊上卻只有幾口;赤民斷子絕孫了,也被黃冊記為數口之家。

王國光一心二用,一面閱看,一面點頭回應:“我記得,隆慶五年,科道為此事上過彈章。”

“說是各縣實際徵收中,隨糧帶丁之景象,層出不窮。”

這其實與國初的政策截然相反。

國初是有多少丁口,這個裡甲就設多少賦役,也就是丁稅決定田賦——“國初之制,以人丁之多少而製為裡甲,糧因從之。”

如今則是變成了隨糧帶丁,也就是隻要把田賦的份額收足了,丁稅的業績自然就完成了,也就是田賦決定丁稅。

誰主誰次,已經完成了一次天翻地覆。

王國光看完了莫揚的奏疏,已然徹底改觀,此論當真是基於國情,開創先河!話雖如此,他卻沒有立刻表態。

王國光皺眉沉思稍許,又伸手去拿另一份奏疏,名曰《丁糧或問疏》,落款是湘鄉縣舉人監丈,洪懋德。

張居正在側解釋道:“洪懋德對此事並不贊同,陛下也覺得有理。”

王國光翻開奏疏,頭也不抬:“外行確實不好分辨。”

張居正一滯。

王國光渾然不覺,翻看著洪懋德的奏疏,心中默唸:“民者國之本也,田者民之天也。

無丁,則賦役之事委于田,而民遂視其田如荼毒,去之唯恐不速。

田一去,則脫然為世外之遊民,而天子不能使,邑宰不能令,是隋利而勤……”

王國光看罷,不由搖了搖頭。

這個洪懋德,全篇都是從馭民的角度剖析利弊,認為丁稅入田,會造成丁田徹底脫鉤——若是隻繳納田稅,不收人頭稅的話,棄田躺平的百姓就多了。

“無糧之丁”成為“無籍之民”,朝廷對這些人無法控制,造成“有大明之土,無大明之民”。

這說法在王國光看來,立場大於分析,並無太多說服力。

人又不是野獸,總要在市井坊間討生活,棄了田,照樣得以別的方式謀生,走鏢貿易也好,進工坊做工也罷,都是爛在鍋裡的大明之民。

王國光自顧自翻開下一道奏疏《論魚鱗圖冊疏》,落款是潛江知縣徐希明。

乍一上手,王國光只覺觸感有異。

翻開後才發現,第一頁是兩張用米漿粘上去的貼圖。

一者是魚鱗圖冊的款式。

一者是黃冊的款式。

緊隨其後才是論述:

“黃冊以人戶為母,以田為子;魚鱗圖冊以田為母,以人戶為子。

法久生弊,若欲釐整,法宜從簡。

莫若廢黃冊,專用魚鱗圖冊,凡賦稅徭役,一以魚鱗圖冊為主,即所謂坐圖還糧也……”

這位潛江知縣徐希明只是監生出身,難得言之有物。

徐希明的意思是,黃冊雖然編撰容易,但核對艱難。

譬如陽新縣龍港鎮劉氏,洪武年間只一戶人,到嘉靖年間分化為三戶,至今已有十三戶,人口六千餘人。

二百年以來,每逢黃冊更造之時,劉氏族人便四散分佈,躲避記錄,此次清戶之前,黃冊上竟只二百人!

與之相對的,魚鱗圖冊就方便多了,雖然條目繁複,但土地就在那裡,不會為了躲避清丈長出腿來。

魚鱗圖冊一旦編成,複核便極為簡單,以之作為徵稅之依據,便可坐圖還糧——也即一冊在手,田賦便可盡收於囊中。

王國光還是沒有表態。

他合上一本,又取來另一本。

看罷湘潭知縣李騰芳的反對——從古帝王所立天下,戶口、土地兩者,未嘗有銷其一以並於一。聖賢之論,豪傑之見多矣,未聞以徵糧則便,徵丁則不便者。

有講古制的,有講成法的,當然,還有說此舉是吸食士紳膏血的。

又看大冶知縣吳仁的支援——國初百廢俱興,只為田野闢,戶口增;至今盛世之極,當以均賦稅,愛小民。豈忍見,富者田連阡陌,竟少丁差,貧民地無立錐,反多徭役?

有說進步的,有講分配的,當然,也不乏政治投機拍皇帝馬屁的。

王國光一一看過。

時間緩緩流逝,天光終於破曉。

千步廊傳來的車馬聲已然停歇。

王國光在靜靜翻閱,張居正耐心等候在旁。

直到茶案上的豆漿不再飄著熱氣。

王國光也看完了最後一本奏疏。

張居正見狀,身子前傾,輕聲關切道:“汝觀以為如何?”

能讓首輔心裡打鼓的時候不多,眼前這事難得算一遭。

畢竟是遷綿二千年的祖宗之法,饒是一心求變的張居正,在沒十足的把握前,都不敢輕易將其擺上文華殿。

王國光緩緩抬起頭,看向張居正。

他並未答話,反而一副感慨萬千的模樣:“攤丁入畝啊……”

……

“正是攤丁入畝。”

朱翊鈞站在萬歲山上,俯瞰整個西苑。

徐階坐在一旁的涼亭中,氣喘吁吁捶著腿。

隨行的太監宮女被皇帝驅得老遠,只有今科庶吉士張輔之得了允准,攙扶著徐階。

徐階正要開口針砭一二,卻聽皇帝的聲音再度迎風傳來:“張子贊,朕記得卿考取庶吉士的文章便是改稅之論,想必是個中行家。”

“卿以為,攤丁入畝,好壞如何?”

正所謂,青林翠葆深於沐,總是天家雨露膏。

萬歲山上空氣很好,除了一道石刻御座,以及涼亭之外,盡是樹木掩映,兩松覆之。

偏偏這種好空氣中,徐階莫名嗅到一絲殺氣。

他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身旁年輕內斂的庶吉士,張輔之……記得是太倉三張的麒麟兒吧?緣何得了皇帝另眼相待?

奇怪的地點,奇怪的隨行人員,奇怪的問題,一切都提醒著徐階,這是一場危險的奏對。

老臣自是嗅覺靈敏,張輔之卻仍舊懵懂,搜腸刮肚地思考著措辭:“回陛下的話,臣以為,於賦稅徵發上,土地是產,人未必就不是。”

“無論丁稅,還是賦稅,說到底都是按‘產’徵收。”

“千年以降,隨著修建水渠、鑄造農器、水車灌溉、耕牛犁地,丁口這一‘產’便逐漸不值錢,可謂拔最少的羊毛,聽最大聲的羊叫。”

“臣以為,將丁稅免除,再從他處找補,乃是大勢所趨!”

朱翊鈞聞言,不由輕笑一聲。

事物發展到一定地步,所引起的自然而然的議論,總是比他這皇帝拽著走要好。

好就好在時機成熟,好就好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考,好就好在局中人的反應真實不虛。

攤丁入畝這事就是如此,那一堆轉交給張居正的奏疏,沒有一道是朱翊鈞授意,或者指導的。

黃冊是嘉靖年間就徹底敗壞的東西。

裡甲賦役制度的調整,在隆慶年間就開始了。

黃冊的“六不便”,魚鱗圖冊的“六便”,同樣在萬曆二年就被用來論述“度人而稅”,應當轉向“度地而稅”。

政策的孕育是需要時代背景的,正好攤丁入畝的雛形,就出現在萬曆年間。

無論《丁糧或問》,還是《徵丁議》,都是歷史上出現在萬曆年間的言論,哪怕張輔之這一通言論,恐怕也是肺腑之言。

要說朱翊鈞在其中做了什麼,或許也就是用暫行三年的免除丁稅,作為引線而已,實在微不足道。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馬上就要著手實施。

應該說,如今的朝廷沒有動輒屠城的條件,前期的準備工作自然而然就得翻倍。

朱翊鈞迎著山風,頭也不回:“這說法倒是新奇,不愧是才子。所以,朕應該將‘攤丁入畝’推行各省?”

張輔之連忙下拜:“臣螢火之光,讓陛下見笑了。”

他頓了頓,回話道:“陛下,如今恐怕還不是時候。”

“此法乃均稅大政,一經推行,恐怕天下士紳豪右,又是沸反盈天!”

“如今清丈方興未艾,各省民亂尚未平息,若是操之過急,恐怕真要鬧出大亂。”

皇帝自然是聽得進意見的皇帝。

朱翊鈞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旋即又有些惱怒:“彼輩果真世之大敵!為何每有善政,便要跳將出來與朕作對!”

張輔之心中暗自感慨,皇帝果然年輕氣盛。

他沉吟片刻,出言安撫道:“陛下如日中天,彼輩如同蜩螗蜾蠃,見不得陛下光耀,只能四處淒厲嗡鳴,擾陛下一時清淨而已。”

朱翊鈞聞言,呵呵一笑。

他轉頭看向徐階:“徐少師,看看什麼叫青年才俊。”

徐階心裡發毛,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朱翊鈞緩緩轉過頭來,看向張輔之,笑道:“張卿,浙江湖州府的民亂,是你家大人乾的吧?”

一句輕飄飄的話落地。

張輔之的嘴角還掛著矜持的從容,耳中猛然一炸!大腦驟然充血,臉龐瞬間煞白!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

只見皇帝已經收斂笑意,面無表情,輕聲道:“要造反麼?”——都是當天寫的,並無存稿,今天勉強完成,預示著明天俺要休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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