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不是清查舊案了……這是要從‘律’中,將我們拔皮。”
這夜,朱標站於律清司前庭,看著窗中燈火通明,紙卷堆疊如山。
他忽然問顧清萍:“你可知這律卷中,有多少冤魂?”
顧清萍輕聲答:“數不盡。”
“那你可知……這一次我動律,是要動多少人的命?”
“也是數不盡。”
朱標緩緩閉眼,語聲低沉如寒風:“那就讓他們知道——律,不是權的奴。”
朱瀚正獨坐於王府書房,窗外槐影婆娑,一輪清光落在漆木案几上,灑出一地銀輝。
門外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不急不慢,卻極有分寸。
“進來吧。”朱瀚放下書卷,聲音淡然。
門推開,踏入的是那名最得力的心腹黃祁,一身素青衣袍,眉宇間透著股精幹之氣。
“王爺,太子殿下派人來請,說是想請您一同前往永巷觀馬。”
朱瀚眉峰輕挑,笑意從眼角浮起:“他倒是閒得住了。”
話雖如此,卻仍然起身換袍,道:“罷了,我這幾日也實在悶得發慌,走一趟也好。”
黃祁低聲道:“王爺近日連上兩處簽到,西苑那批新種牡丹與蘇州織坊進貢的細錦尚未過目。”
朱瀚瞥他一眼:“牡丹總會開,細錦也不會飛,太子若主動相邀,不應失禮。”
半個時辰後,永巷馬場。
陽光落在廣袤的草地上,一排矯健戰馬正在圍場內奔騰。
朱標已換了輕便便服,臉上掛著少年特有的意氣風發。
“皇叔!”朱標快步迎來,伸手挽住朱瀚的手臂,“今日得了一匹西域汗血,火紅如霞,馴得有些脾氣,正合你這般好動的人騎!”
朱瀚望著他,似笑非笑:“你倒是會使法子,將我哄來陪你遛馬。”
朱標嘿嘿一笑,低聲附在他耳邊:“其實我是真有話說。”
“哦?說來聽聽。”
兩人沿著圍場邊踱步,遠遠避開侍衛與隨從。
朱標垂眸思忖片刻,才道:“皇叔,你可還記得江南進京的張苑?便是那位擅畫人物的工匠。”
朱瀚微微點頭:“記得,他在御前獻畫一幅《太宗出征圖》,倒頗得父皇讚賞。”
朱標壓低聲音:“他近來畫了一幅新作,名喚《月下觀影》,畫中人……酷似太子妃。”
朱瀚神情微變,眯起了眼:“你怎知?”
“昨夜他應禮部尚書邀請赴宴,醉後露出此畫,幸虧被劉恭及時制止,不然……”朱標聲音發緊。
朱瀚停步,目光冷了幾分:“張苑這等小人,竟敢妄動不軌之心?”
朱標咬牙:“我已讓人將他幽禁於東廂偏院,未敢聲張。若叫父皇知曉……恐怕太子妃也難脫干係。”
“她並不知情。”朱瀚語氣斬釘截鐵,“清萍一向端莊,這種事,與她無關。”
朱標望向朱瀚,神色複雜:“我知皇叔對她……另有看重。”
“廢話。”朱瀚回頭盯著他,“她是你的妻,你不護著她,叫我如何安心?你若生疑,日後大明江山如何託付於你?”
朱標頓了片刻,低頭喃喃:“我沒懷疑她,我只是怕……怕這件事繼續下去,會有人借題發揮。”
“自然有人等著你出差錯。”朱瀚冷笑,“但那也要看你是如何應對。”
朱標緊皺眉頭,眼中閃過一絲茫然:“皇叔,我不是不明白這些道理,只是……只是一入這深宮,處處是泥沼,步步是陷阱。我自問謹慎,卻仍惶惶不安。”
朱瀚拍了拍他肩膀,語氣轉柔:“標兒,你心有仁厚,這是好事。但太子之位不是仁厚就能坐穩的,你得學會冷眼看人、鐵手斷事。”
朱標深吸一口氣:“皇叔,那畫……我該如何處置?”
“毀了。”朱瀚答得斬釘截鐵,“毀得乾乾淨淨,不留半點灰燼。”
朱標點頭。
朱瀚轉身看向遠處圍場:“張苑留著無益,此人雖技藝精湛,卻不知分寸,留著是禍。”
“可他是禮部推上來的,如今父皇也知其名聲……”
朱瀚淡淡道:“那便讓他死於‘不慎’。”
朱標看了他半晌,眼底泛起一絲苦澀,卻最終點頭:“我明白。”
兩人沉默片刻,朱標忽又輕聲道:“皇叔,若有一日,我真有了錯,你……也會這樣護我嗎?”
朱瀚轉頭看他,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你若是錯了,我第一個打斷你腿。但你若未錯,誰來逼你低頭,我便叫他長跪不起。”
朱標怔住,半晌低聲笑了。
“皇叔,我這輩子,最幸,是有你。”
朱瀚不語,只望著遠方烈日下翻飛的馬蹄塵沙,微微眯起了眼。
入夜,王府後院,梅樹幽香浮動。
顧清萍獨自立於廊下,披著一件素白紗衫,纖影如蘭,靜默如畫。
朱瀚緩步而來,在她身後停住。
“殿下今日未回東宮,仍在內閣議事?”顧清萍問,聲音輕柔,卻不乏從容。
“嗯。”朱瀚站在她側旁,“他心中有憂。”
顧清萍轉頭看他,眼神清澈:“可是因張苑之事?”
朱瀚眉頭一跳:“你知?”
顧清萍淡然一笑:“太子雖未言,但他情緒難掩。再者,那張苑畫我畫影一事,並不隱秘,我從宮女口中聽聞了些風聲。”
朱瀚眯眼:“你不氣?”
顧清萍神情平靜:“我氣的不是他畫我,而是他竟敢背後傳畫。若他直來相求畫像,我尚可敬其技藝,現下只覺骯髒。”
朱瀚看她許久,才道:“你倒真是……比你夫君還冷靜。”
顧清萍嘴角輕彎,卻沒接話。
朱瀚忽問:“你心中,恨我麼?”
顧清萍目光一頓,旋即輕輕搖頭。
“我曾恨。”她輕聲,“恨你當年那一句‘此女不可入後宮,宜配太子’。”
“可現在不恨了?”朱瀚聲音低沉。
“是。”她輕道,“因為太子,是這個天下最需要我陪伴之人。而你,是這個天下最孤獨的護燈人。”
朱瀚怔住。
片刻後,他輕輕一笑,仿若千帆過盡:“你終究,看得比我清楚。”
乾清宮外,侍衛輪值換崗的鐵靴聲隱隱傳來,卻未能打破朱瀚案前的沉思。
他未回王府,而是在太子東宮書房歇下。
朱標已然沉沉睡去,顧清萍不在,只有燈火陪他熬夜。
案上攤著的是京城坊間新制的一幅地圖——並非軍圖,而是民坊居戶圖,標得極細,連哪戶開了作坊,哪處新添了茶肆,皆有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