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面面相覷,他們一黨何時添了人?
不起眼的角落裡,謝消慶緩緩起身,走到廳中,接過管家手裡的箋頭,朗聲念出下半段賀詞,最後向江尚書遙遙拱手:
“學生賀尚書大人壽。”
他先前不在,這會兒卻溼著半裾衣裳現出,江尚書斷定他受了委屈排擠。
“謝公子。”江尚書冷一眼身邊驕縱的女兒,指了個主桌空位說:“廳角漏雨,你來上面坐。”
眾人錯愕,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哪受得起這般抬舉?
謝消慶也懵,但盛情難卻,他只得走上前。
主桌上都是頂天大的人物,江尚書,世子爺,一方大員,天子近侍……看來看去,也只有江盈和李清文矮些。
他挪了空凳,想挨著坐下,誰知才抬屁股,江盈就把凳子踹開,蠻橫道:“你身上溼嗒嗒的臭死了,離我遠些!”
八寶圓凳咕嚕嚕滾到謝消慶腳邊,他霎時紅了臉,難堪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江尚書皺眉橫過去,正要責怪江盈不懂事,一道淡然聲音響起:“謝公子,好久不見。”
修逸撩起眼,語氣熟稔,神情卻十分疏離,指了指身邊的空座:“來。”
謝消慶坐過去,江盈還不肯放過他,倨傲問:
“我爹爹如此抬舉你,你備了什麼壽禮?”
屏風後的昭昭懸緊了心,只求這呆子千萬別亂答。
謝消慶心裡沒底,瞟了眼垂眸不語的李清文:
“此物珍奇,說出來反倒失了新意。還請管家呈上,由尚書大人親自開啟。”
李清文似有感應,驀地望過來。
江盈依舊不屑,正要笑著譏諷,江尚書冷眼壓住,轉頭對謝消慶說:“你有心了。”
管家呈上,江尚書接過,這是一方不起眼的木匣,毫不華貴,古樸且拙。
江尚書下了銅鎖,正要啟開,一道灼灼目光燙得他手背發熱。
他側目,見李清文定定望著木匣,神情有些古怪,便問:“清文,你怎麼了?”
李清文笑了笑,沒笑出聲:“無事,好奇謝公子是何巧思罷了。”
木匣啟開,匣內物什十分灰敗,是老舊泛黃的紙頁,透著一股腐氣。
江盈掩了鼻,嫌棄道:“這是甚麼東西?”
江尚書原也瞧不出,可隨著手指輕輕翻動,他看清紙上筆墨,目光漸明,滄桑的面容浮現真切的喜悅,怔怔望向謝消慶:“……這是韓昌黎真跡?”
謝消慶比他還懵,受著李清文的眼刀子,硬著頭皮說:“是,學生家傳之物,聽說大人尊韓愈為唐宋八家之首,便貿然獻上了!”
文人惜筆墨,正如武將愛刀劍。
江尚書雖然清貴,但也免不了有些物癖。
李清文摸透他的喜好,花大價錢去淘韓愈真跡。
無奈韓愈生年太古,名望太盛,流傳在世的要麼是仿品,要麼是價格奇高。
幸而他運氣好,在骨董街遇上一夥不懂行的盜墓賊出貨,淘來一卷殘頁。
本想在壽辰這日呈上,討他老人家歡心,誰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許是造化弄人,江尚書正為這份殘卷喜不自勝,負責唱禮的管家高聲道:“學生李清文——”
為討好這位沒過門的姑爺,管家聲調拖得格外長,吊著嗓,接過僕人遞上的一方小木匣。
江盈嫌這東西寒酸,窮鬼送卷殘頁情有可原,她的夫婿豈能如此不長臉:“清文,裡面裝的甚麼?”
江尚書也望過來,他待李清文如半子,情同親人一般,難免心有期盼。
李清文垂下頭,拱了拱手:“老師,我……”
不等他周旋,管家啟開木匣,還未看清是何物什,一角綠玉跌落在地。
——啪,極清脆。
眾人目光都被引過去,管家僵住,先為自己開脫,保證拿取小心、並未磕碰,再徹底啟開木匣。
“這……”眾人啞口無言。
匣中是一方金鑲玉的佛像,形制仿南北。
不難看出,匠人用了心,竭力想刻出雄渾剛健的氣韻,可手藝太拙、玉材太差,越用心越顯瑕疵。
為遮掩,匠人畫蛇添足,在佛身上鑲了金。尋常百姓會覺得貴氣,可在官兒們看來,卻是十足十的貧相。
最要緊的是。
佛斷了一隻手。
大不吉。
管家撿起腳邊的那角綠玉,試著拼上去,難看地笑著說:“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廳內死寂,沒有譏諷,沒有嘲弄,眾人甚至不往李清文這邊看一眼。
但李清文聽到無數個聲音,笑他上不得檯面。
沉默,凝滯的沉默。
過了許久,主桌上看戲的李福尖細道:“李大人,你未免太別出心裁了些。”
李清文強撐出笑:“老師,我初入官場,月俸微薄,只買得起這等阿物兒,實在愧對您。”
他出身寒微,在外清樸,如此說來倒也不奇怪。
江尚書豁達地擺擺手,示意他安心坐下,轉頭又去謝消慶交談。
李清文暗自攥緊了拳,冷冷回眺。
屏風後,昭昭似笑非笑,像只居高臨下的貓,戲謔地歪了歪頭。
但很快,她滯了一瞬——修逸也在望她,眸光沉靜,帶著涼意,像一滴落進昭昭心裡的雨。
她收斂起得意,退回陰影中。
靜水無波。
張牙舞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