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您的意思是……”
本朝嚴禁纏足,老爺們也早就不好這口,如今小腳女人和三條腿的蛤蟆一樣少。
孫管事道:“之前遊大人氣你無端糟踐自己,沒想到你是佔盡了先機。這幾日好好養養吧,祛祛臉上的病氣。過幾日的壽宴上,遊大人把你送到知府面前去。”
王柳兒連連道謝。
孫管事盯著她的腳,活像兩隻快死的鳥,猶豫了一下:“你這花了一兩月強行裹的,拆開布不會很難看吧?”
王柳兒坐在凳子上翹著腳,馬上說:“奶奶,您來掌掌眼。”
把裹腳布拆開,竟是肌膚雪白、骨肉凝折的一雙腳。孫管事壯著膽子,瞟了那殘肢一眼,只覺自己的腳瞬間也折了,猛地疼了起來。
她趕緊移開眼,說著:“夠用了,夠用了。”避晦氣似地溜走了。
望著她的背影,王柳兒很淡很淡地笑了。眼前忽然落下一道蛛絲,上面墜了個米粒兒大的小蜘蛛,拼命吐絲,想爬回房梁。可惜那絲細而無力,在風中晃晃悠悠,沒一會便斷了。
王柳兒用手接住落下的小蜘蛛,輕聲問:“你在結網嗎。”
——
桌上的菜已經熱了兩次。又要涼了,下人上來問:“老爺,菜還熱嗎?”
遊明睜開眼,手裡把弄著從福寧寺請來的佛珠。寺裡大師告訴他,佛珠能消磨業障,遊明也這麼想,畢竟花了一千兩,不過消的不是他的業障,而是寺裡那群禿驢的。
即便如此,遊明還是心存僥倖,盼著佛珠能有些效用。那個彈月琴的女娃娃怎麼還沒來?他看著面前涼掉的盤盤碟碟,吩咐道:“再熱就失了鮮味,讓廚房重新做一桌來。”
桌上的主菜是驢炙和清蒸鱸魚,周圍擺著八大碟糖纏果子,另有興化的軍子魚、臨江的黃雀、江陰的河豚,全是有錢也難買的好東西。
下人訕訕一笑,想說這怕是有些破費了,可見遊明一臉沉鬱,活像等不到幼燕回巢的枯毛老鳥,便又把話咽回去了。
幾個僕役進來,陸續將桌上的菜收走。下人問遊明:“這些涼了的菜,是不是給後院那群娃娃吃?”
遊明冷橫了他一眼:“他們也配?倒了也不給。曉不曉得這是給誰備的!”
下人被吼得莫名其妙,心想我怎麼曉得?隨口一問而已,又不是要把人吃的東西賞給貓兒狗兒。
“老爺,老爺!”長隨把門敲得咚咚響,喊道:“姑娘來了!”
遊明猛地從椅上騰起來,像屁股著火般竄了出去,問:“人在哪兒?”
長隨氣喘吁吁,挪開身子,露出身後的昭昭,她穿著一身紅衣,在陽光下分外耀眼。
遊明望著昭昭臉上厚厚的香粉,唇上淺淺的口脂,耳垂上的紅耳墜,脖上的合歡佛骨牌……教坊裡的姐兒,遊明不知玩了多少個,類似的衣裙也扒過不知多少套,可這打扮落在昭昭身上時,他竟覺得礙眼極了。
長隨見他臉色不好,忙湊上來問:“老爺,姑娘打扮合不合您心意?”
“合你老孃!”遊明抬手便是一巴掌,破口罵道:“趕緊帶她去換身乾淨衣裳!素素淨淨的,把那些下流玩意兒全摘了!”
反應過來自己失態,他又看向昭昭:“娃娃,你別怕。我脾氣差,但不會衝著你。”
昭昭安靜得像一團輕飄飄的霧,隨時都會消散在陽光下。她沒什麼情緒上的起伏,禮貌頷首道:“多謝遊大人。”
她小時候總盼著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中——柳絮綿綿的春天,某個大官兒踏著明媚春光而來,身後儀仗鋪了幾里遠,他卻停在青樓前,微笑望著窈娘和昭昭,說這些年你們受苦了,我來接你們走。
這種野雞變鳳凰的夢,昭昭做了無數個。燃了又熄,熄了又燃,像紛紛揚揚的紙錢,燒成一團將死未死的餘燼,堆在她空空冷冷的心底。
長隨領著昭昭去換了身素淨衣裳,確定沒半分風塵氣了,才帶去見遊明。
“老爺,姑娘來啦。”
門從裡面被推開,遊明看著乾乾淨淨的昭昭,滿意地點了點頭,對長隨道:“你去廚房催催菜。”又伸出手,試探昭昭肯不肯牽:“娃娃,你進來。”
“是。”
昭昭搭上游明的手,遊明懷疑自己正握著一塊易碎的冰,稍一用力便要碎了。
他將昭昭引到茶案前,溫柔甚至諂媚地添茶倒水,又拿來早就備好的糖碟果碟,一股腦兒地堆到昭昭手邊。
平日的油滑統統沒了,只剩笨拙,他努力笑得像個慈祥的長輩:“都是好果子,你快嚐嚐。”
光看這些糕點的模樣,昭昭就曉得造價不菲。若是在從前,讓她和小多撿著了,兩人得把一塊分成七八份,小口小口地吃,品仙丹似地捨不得咽。
可現在,她隨意拿了最近的一塊,吃著只覺味同嚼蠟,喝茶強嚥下去,然後看向一臉期待的遊明:“大人叫我來,是為了聽曲還是——”
話沒說完,就被遊明揮手打斷了:“先吃飯,我們吃完飯再說。”
門推開,下人們魚貫雁行,將菜端進來,頃刻擺滿了黃梨桌。
遊明將昭昭牽到桌前,遞上象牙筷,笑道:“就當是自己家,別拘著。”
昭昭沒什麼胃口,動了動筷子,就放下了:“大人昨日為何要看我的月琴?”
“我曾送過故人一把月琴,上刻薔薇。你那把月琴琴頸上,可有印記?”
昭昭淺淺抿著茶:“未曾見過。”
遊明轉著手裡的佛珠,又問:“昨日匆忙,還沒來得及問你,你娘叫什麼名字?”
昭昭隨意編了個名字。
身居高位已久,遊明見慣了攀附的人。在他看來,窈娘施恩於他,若是還活著,定會來索取回報;昭昭若是窈孃的女兒,就不可能放著高官父親不相認,自甘下賤當婊子。
遊明說不清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這頓飯後,你不必再回教坊了。我去給孫管事打聲招呼,從今往後你就不是妓女了。”
昭昭微笑,笑中沒有一絲喜悅:“為什麼?”
“若非要說個原由。”遊明抬手,指向屏風後的觀音像,“便是你長得像她。”
昭昭看清畫像,驟然空了一瞬。
那滿臉慈悲、憫視眾生的觀音,竟長得和窈娘一模一樣。
“我每次去廟裡拜佛求道,都只上香和捐功德,絕不跪拜,沙彌道士覺得奇怪,說遊大人膝下果然有萬兩黃金。”
“其實我只是不信那些神佛,多少次我命懸一線,也沒見他們伸手搭救,全靠我自己咬牙挺了過去……說起來,世上只有她渡過我。”
遊明的眼眶不知何時已經紅了:“這便是我說的那個故人。我活了四十年,一萬五千個日日夜夜,經歷了數不清的人和事,從一個吃不飽飯的放牛娃,到兵馬司指揮使……只遇上這麼一個真心實意待我好的人。當我懂得時,她已經死了。”
死了?
昭昭盯著遊明的臉,分不清他流下的淚有幾分真幾分假。難道當初的事另有隱情?“不說了,都是陳年舊事。”遊明悶下整整一杯酒,壓住心裡翻湧的思緒,自顧自地說:“你月琴彈得很好,和她一樣好,長得也和她很像,僅憑這兩點,我就容不得你留在教坊。”
那眼神誠摯動人,看得昭昭心裡一陣溫熱。瞧這模樣,遊明對窈孃的愧疚似乎是真的。倘若坦白窈娘還活著,他會如何?遊明又悶下一杯酒,滿心悲涼道:“我膝下無子無女,後院也沒有妻妾,將來大概也不會有孩子了。你若願意,便認我做乾爹吧。”
“小人只是個出身低賤的妓女。”
遊明不耐煩地擺擺手,像是不愛聽這個:“今後只要你不提,誰曉得你曾在泥裡打過滾?誰敢多嘴,我把他舌頭撅了!”
他彷彿是真愧疚。
贖身,脫籍,富貴近在咫尺。
昭昭猶豫著要不要坦白,遊明又開口了:“我再從親信裡給你挑個夫婿,你和他好好過日子,早些生個男娃出來,我拿他當親孫子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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