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頓住,問管家:“今天早上,教坊的人來過沒?”“來過。孫管事傳話,說昨晚被寧王府刁難的那姑娘無事。昨晚,有位公子點了她的曲,極為讚賞,向孫管事問了她的身價——”
話沒說完,遊明打斷道:“備車,去教坊接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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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燈火的點綴照耀,教坊的青瓦梁木像團枯死的乾草。一縷風擠進來,打著圈兒再也出不去了。
昭昭聞著風裡膩人的脂粉味,望著鏡中敷了香粉和胭脂的臉,莫名覺得很荒謬。一笑,頭上沒挽好的髮髻滑了下來,黑濃濃地擋住視線。
一隻雪白的手將頭髮攏住,鏡中的王柳兒不怎麼高興:“以你的容貌,再養個幾年,說不定能遇上比遊大人更好的主顧。”
昭昭臉上浮著笑,眼底一片冰冷:“有更好的我也不稀罕,我要找的就是遊大人。”
她知道了過去所有事,骯髒的,腌臢的,忘恩負義的,不可原諒的。
“傻丫頭,他的銀子不是好賺的。”王柳兒以為她是貪圖富貴,勸道:“你只看我如今模樣,便知跟著他絕無好下場。他是個官場上的婊子,慣用女人和錢財討好上司,拉攏同僚。”
自嘲地笑了笑:“無論是誰,與他親近了都要被敲骨吸髓。我被他捧了八個月,看著風光,銀子賺的還沒坊裡勤快些的姐兒多。期間一共陪了多少人,我自己也數不清了,連爹孃祭日,他也要逼我去陪客……這種日子,你過得下去嗎。”
即便如此生無可戀,王柳兒還是留在遊明身邊。
昭昭想起那晚偷聽到的對話,徐逢是遊明的乾爹,難道王柳兒苟且忍耐,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被引薦給徐逢?見她失神,王柳兒抬手晃了晃:“你在想什麼?”
兩人各有自己的心事,昭昭不愛窺探朋友的傷疤,另起話頭,掩蓋方才的失神:“想起了我第八個月當婊子的時候。”
王柳兒想聽,昭昭繼續說。
“第八個月時,我肩上的烙字剛結疤。”她拉下衣服,很無所謂地把烙字露出來,“那會小,不懂事,偷偷跑出去跟一個好人家的姑娘玩。時間一長,我們成了朋友。有日晌午,她留我在家吃飯,很不巧,她爹嫖過我娘,一見我就愣住了,說你不是那個誰的女兒嗎?”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身份拿不出手。我撒謊說自己不是婊子,編故事偽造出一對好爹孃,可那有什麼用?人家把我衣服一扯,全露餡了。”
王柳兒抱住昭昭,把下巴抵在她肩上。
“我被那姑娘的爹趕出門,手裡還捏著她之前送我的糖。捨不得走,就站在她家窗外,盼著她出來,說我們還是好朋友。可當她從窗邊探出頭時,厭惡的表情好像和我有仇。她指著我的手,很幼稚地說,你不配吃,趕緊丟了!”
昭昭學著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孩說話,把自己逗笑了:“我攤開手,說你出來,我還給你。我是真想還給她的……可她啐了我一口,說髒東西她不要了。”
“柳兒姐,你猜當時我在想什麼。”
“想什麼?”
昭昭用鼻尖蹭了蹭王柳兒瑩白的耳垂,輕聲說:“我在想冤有頭債有主,誰讓我生來就低人一等,我就將他千刀萬剮,絕不放過他。”
仇恨的味道腥而苦,王柳兒聞到了,定定地問:“如果那人一腳就能碾死你呢。”
“也一樣。”
門外的木廊上傳來腳步聲,有個漢子甕聲甕氣道:“你趕緊讓她出來跟我們走,耗這麼久,老爺在家裡都等冒火了!”
尋常這時,孫管事都會趕緊催人走,今天卻端起了架子:“咱這兒的姑娘都得漂漂亮亮的送出去,比不得那些窯姐兒暗門子,抬個屁股就走了。”
漢子氣勢矮下去,嘟囔道:“孫奶奶,你今天說話跟放鞭炮似的,誰招你惹你了?我也是出來辦事的,你為難我做什麼?”
說著,兩道人影落在了欞紙上,門吱呀一聲推開了。
見到昭昭坐在矮桌前梳妝,被派來接人的漢子愣住了,這咋是個小女娃娃?
“她就是昨晚彈月琴的那個?”
“對。”
“大好的日子,咋被派出來幹這禍害娃娃的差事。”漢子苦笑一聲,掏出銀子塞給孫管事:“趕緊吧,我臉上臊得慌。”
孫管事對漢子和王柳兒道:“你們先出去,我有話和昭昭說。”
門被開啟,又關上,漏進來的光剛好落在昭昭臉上,她放下手中的口脂,望向陰影中的孫管事,明知故問道:“奶奶,您要與我說何事。”
孫管事一步一步走到昭昭面前,溫柔地用手捧起昭昭的臉,細細端詳後說:“你和你娘長得真像。”
昭昭道:“可惜沒我娘漂亮。”
孫管事拿起香粉口脂,往昭昭臉上抹,力求把她往俗了弄:“待會去見了遊大人,若是他見不得你臉上的妝,你今後便發達了。”
說著,又拿起一塊合歡骨牌戴在昭昭胸前,十足十的妓女打扮。
咚咚咚,門外的漢子等急了,嘀咕道:“好了沒有?孫奶奶,床上那些破事沒法教!一攪合上,自己就——”
話音未落,門就開了,露出一張塗脂抹粉的臉。這麼嫩的小丫頭,漢子暗罵一聲造孽,揮手對昭昭道:“你跟我來。”
王柳兒望著昭昭稚弱的背影,半是厭惡半是無奈地嘆了口氣,正要離去,卻被從屋裡出來的孫管事叫住:“柳兒,你進來。”
腳還沒好,王柳兒走路得依著牆。她進去了,垂著頭,顫顫巍巍地扶著椅子不敢坐。
孫管事用扇子挑開她的裙襬,瞄了眼那弓鞋的尺寸:“幾寸了?”
“回奶奶,快四寸了。”
三寸是金蓮,四寸是銀蓮,四寸以上是銅蓮。女人的天足合該是八九寸,卻要硬生生裹小一半,違揹人理,哪會是容易事?那畸形的腳看得孫管事一陣齒冷,她挪開目光:“這本該要磨多年的苦,你火急火燎地用一兩月就受了,是為了什麼?”
王柳兒抬起頭,露出一個婊子該有的笑:“還能是為什麼?我從前最大的主顧就是遊大人,他沒動過為我贖身的念頭,其他官爺也只拿我當玩意兒……我總得為自己謀條路吧。”
這話說得上道。
孫管事指了指椅子:“坐。”盯著王柳兒的臉,道:“我不問你是哪兒聽來的訊息,但你確實賭對了。”
王柳兒想,她重金打探的訊息自然不會錯。
人人都說新任知府清廉公正,不好女色。
狗屁。
明明是玩得太下流,腌臢事只敢在自家後院裡做。於是鮮有人知,這老東西私下只玩三類姑娘,一是快產子的孕婦,二是腳裹得又尖又小的少女,三是十歲出頭的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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