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

第570章 送烏行(20)

正月底,河東地區,涑水稽山之間,六營滿編的黜龍軍在擁有營寨加持的情況下,與兩萬堪稱老對手的關西府兵交戰後,不到一刻鐘的時間便全線大敗,丟盔棄甲,扔下營寨,狼狽撤走。

與此同時,雄伯南也很快掉頭,放棄了剛剛佔領的臨猗城,往北面逃竄。

對於黜龍軍來說,這是一場毫無疑義的大敗。

也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大敗,多路圍攻,齊唱凱歌,怎麼到你這裡忽然就敗了?更離譜的是,從接戰開始到主帥王叔勇下令撤退為止,各營各部沒有任何一處顯露敗相。

這就導致哪怕是隨後王叔勇專門強調,敵方有大量援軍包來,試圖整個吞掉這一路兵馬,卻還是不免引起軍心動盪和質疑。

另一邊,因為被人壓上武關、河東、毒漠、突入蜀中而軍心板蕩的關西軍自然是大喜過望,士氣振奮。

“陛下,臣有罪。”

與蒲津一體的河東郡城內,韓長眉躬身下拜,幾乎五體投地。“臣委實不曉得他們只有五六個營在彼處,更沒想到他們直接逃了,致使陛下不能盡全功。”

韓長眉看不到上方端坐之人的表情,而接下來數息也沒有聽到對方的聲音,於是努力放平心態,讓自己的呼吸變得平順。

過了片刻,上方終於傳來聲音:“這事若是要怪到你頭上,那朕可就真的是賞罰不公了……韓卿,你這一戰有功無過,趕緊起來吧。”

“臣還是不解。”韓長眉終於起身,卻好像忍耐不住一般相詢。“陛下,他們為何只有這幾個營在這裡?他們的河北主力去哪兒了?還是一開始打太原就沒有這麼多人?”

“河北在春耕前的大動員是沒法糊弄人的,河北兵馬肯定在,但去了何處,誰也不知道。”白橫秋在上方面無表情的闡述道。“或許是南下繞過東都彙集張行了,或許是北上去攻擊白道了,朕來之前剛剛接到文書,說是那個周行範領兵去了白道……但也可能只是留在太原處置宮室、田產,好做接收……誰也不知道的。”

“最起碼短期內河東這裡無虞了?”韓長眉繼續來問。

“這是自然。”白橫秋輕輕頷首。

“但還是可惜……他們經此一嚇,肯定不會再中計了。”韓長眉再三搖頭。

“無妨,你現在趕緊回去,控制好安邑和稷山,看清楚聞喜的情況,若是他們繼續後撤,你便進取到聞喜。”白橫秋語氣清冷平淡。“且去吧。”

韓長眉不敢怠慢,再三行禮,這才出帳去了。

人既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白橫秋忽然扭頭看向側面端坐一人:“懷通公,你怎麼看?這人可信嗎?”

“陛下的意思是,他之前出兵太果斷了,驚嚇走了那些人,所以有縱敵的嫌疑?”王懷通捻鬚反問。

“不錯……”

“但請問陛下,這麼判斷的前提是不是他上來便猜到稷山只有五六個營?”

“是。”

“那不就是誅心之論嗎?”

“誠然如此,否則如何讓他輕易走了?”

“臣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局勢艱難,還請懷通公直言不諱。”

“那我就說了。”王懷通側眼看著上面那人,言辭犀利。“若是誅心之論,現在這河東城的一萬多晉地逃人,都該殺了。”

白橫秋沉默片刻,言辭艱難:“慚愧。”

“陛下,這不是慚愧的事情。”王懷通繼續斜眼言道。“河內無功而返,淮西、南陽落入人手,韋勝機被陣斬,李定偷渡巫地得手,晉地被放棄……一樁樁,一件件,怎麼可能不使人心沮喪?不使人心動搖?更不要說,居其室則有德,居其野則無恥,現在這個局勢,誰被派到河東孤懸在外不起心思?十六衛大將軍,除了那幾位心腹,陛下換任何一個人來到韓大將軍這個位置,誰能不動搖?”

白橫秋言語愈發艱難:“懷通公說的極是,越是此時,越要公平公正……真要是誰反了降了,也是我白橫秋無能在先。”

“陛下。”王懷通繼續來言。“接下來陛下意欲何為?可有方略?”

白橫秋當然曉得王懷通是晉地流亡集團的精神領袖,是此時必須要爭取和團結的物件,而且對方確實有能力,倒是沒什麼可遮掩的:“我說服了太白峰上的沖和道長,請他確保關中的防禦,還盡數動員起了隴上兵馬……”

“沖和道長就算是答應了,也不過是在如今日這般情形替陛下在武關與張行做過一兩場吧?”

“已經做了。”白橫秋正色道。“此時應該有交手和對峙。”

“臣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白橫秋坦誠以對。“你是想說,便是有沖和替我防衛一二,我也不能扔下十六衛主力,孤身去蜀地或者毒漠……這樣的話,只怕立即就會人心崩塌,沖和道長攔得住張行和踏白騎,須攔不住他麾下大軍並進,他也沒道理替我造殺孽……是也不是?”

“是。”

“這是自然的道理,但現在,既然晉地這裡沒有多少兵馬,我也不瞞著懷通公,我想去北面看一看。”

“因為黜龍幫河北主力若去北面,北面必敗?”

“不能說必敗……但確實危險,更重要的是,我是一人之力,去了北面,方便防守。”

“陛下,臣能多問幾個問題嗎?”

“懷通公請言。”

“十六衛府兵如今到底還有多少人,滿員是多少,實員是多少,其中多少是編練三年以上的老卒?”

“滿員是十九萬八千眾,但實際上未曾滿員,去年出兵時在冊者是十六萬餘眾,其中兩萬隨元帥韋勝機往南,六千在毒漠三關,長安-武關留有一萬餘眾,潼關八千,成都五千,河東五千,晉陽你是知道的,也有兩萬,此外還有一萬餘眾輪休沒有徵發,故此,出兵河內時號稱十萬眾,其實是八萬府兵不足,佐以民夫……戰後,約七萬不足,就地解散,考慮到春耕,並沒有及時補員,只是名義上增冊。

“待到冬日發兵南陽,沒有動員這六七萬人,轉而提剩餘一萬眾與長安、武關、潼關守軍,共計三萬不足,並各地戍衛軍三萬眾,合計五六萬眾出南陽……這一戰損失極大,退到關內,正經的府兵減員過半,只餘萬餘眾。

“今春四面來迫,此時算上河東這裡,約有七八萬府兵,然後關中動員,臨時補冊,徵召府兵、良家子、文武世族子,得六萬眾,還讓吐萬老將軍帶走了兩萬。”

“也就是說,在派遣了韓長眉至此、吐萬老將軍南下之後,此時此刻,大英在關中腹心之地,只有四萬不到的經驗府兵,和四萬的臨時徵召兵馬?”王懷通冷冷給出結論。

“誠然如此。”白橫秋沒有否認。“但是隴上已經聚集了又三萬眾,只是去支援了北面,懷通公這裡不也撤回來一萬多人嗎?”

“那臣再問陛下。”王懷通臉色愈發難看。“你若動身去北面,結果李定的主力依舊在毒漠北面按兵不動又如何?你難道真能在彼處長久停留嗎?還是說你能越過毒漠去攻?”

白橫秋抬起頭來,認真看著對方:“懷通公到底是什麼意思?李定若是按兵不動,豈不是更好?他們三面繞行遠攻,只要攻不進來,三月必衰,到時候便是反擊的機會。”

“我的意思是,若是陛下非要往北面跑,怕是反而要被人攻殺進來了。”王懷通終於有些激憤之態了。“陛下,張行這個人不能只把他做一個大宗師,他是黜龍幫的首席,陛下不在長安,他可以寫一封信許諾我一個龍頭,讓我放開蒲津;可以遣一個故人去見鄭善葉,告訴他,只要臨陣在渭北按兵不動,便既往不咎;可以發一個告示,告訴長安的所有人,此時來降,國公、總管都有大頭領之位……陛下真不怕這邊走了,那邊關中直接塌了嗎?”

白橫秋肅然以對:“懷通公的意思是,之前損失太大,人心壓不住?”

“是,但不止是如此。”王懷通言辭懇切。“陛下,你還記得太原起兵時的言語嗎?”

白橫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竟有些發懵:“我那時言語頗多,懷通公指哪一件?”

“陛下曾說,張行黜‘擅天下之利者’委實可笑,你此番起兵,正是要讓一些英雄豪傑來擅這天下之利。”王懷通緩緩言道。“而臣以為,陛下這幾年其實未曾讓幾位英雄豪傑來擅這天下之利,反倒是張行,不管如何,不管是什麼途徑,總是一步步在做自己向天下許諾過的事情……陛下,恕臣直言,從此事來講,陛下的信譽不如張行!”

白橫秋面色鐵青。

而王懷通還在繼續:“尤其是眼下,連直接領兵的十六衛大將軍、總管,和下面的幾十位中郎將都不能成為陛下心腹,關隴和晉地的名族也不能與陛下一體,怎麼跟人家上下一心的黜龍幫比?”

“說完了沒有?”白橫秋終於有些壓抑不住了。

“陛下若是覺得煩,臣就不多說了,就此總論。”王懷通絲毫不懼。“陛下連番大敗,又不得人心,甚至自己剛剛都對外鎮大將生疑,卻還以為自己能仗著一位外援大宗師的威風,不顧兵力薄弱的長安獨自向北,豈不是自取滅亡?”

白橫秋終於氣悶起身:“若是如此,懷通公為何不在太原直接降了?莫非是覺得賣不出好價錢嗎?”

“只是怕丟臉罷了。”王懷通喟然道。“當日陛下起兵時,我既然隨之起身,便覺得粘連上了陛下,而如老夫這等人,一旦粘連上了政治,怕是寧死都不願意改道的……我的關門弟子年輕些,更早覺得黜龍幫更有前途,卻曉得我秉性,便只在東都廝混,本意就是讓我借東都為筏避開關西的亂局,如今看來,反而是老夫連累他了……陛下,我這些天做夢,倒沒有夢見自己結果,反而總是擔心我那個學生。”

白橫秋呆了一陣,重新坐了回去,言語酸澀:“懷通公,我自然信你從南坡學來的操守,只是我也想問一問你,真的是我無能嗎?我是學著司馬氏兩位大行臺和大魏開國那位來的,他們難道是三五年就盡收人心?不都是多年蟄伏,建立心腹班底,然後一朝立在臺前,再花數年或外戰或內鬥用自己心腹代替那些舊日關隴名族,以作成就嗎?哪個加一起不用十年八年,為什麼到了我這裡,就處處跟不上呢?”

“若是這般講,還真未必是陛下你的錯處。”王懷通嘆了口氣。“是黜龍幫跟張行過於疾風怒濤了。”

“朕寧可是自己廢物!”白橫秋搖搖頭,然後終於再度站起身來,振作以對。“懷通公,你的諫言朕都收到了,朕確實不能長久離開長安,但是趁著現在大家都沒有反應過來,去一趟毒漠還是妥當的……尤其是算算時間,兩日後等我到的時候,李定應該恰好已經發動攻擊,正是起作用的時候。”

王懷通不置可否:“臣已經把話說清楚了,陛下好自為之。”

白橫秋點點頭,走出這河東郡城的郡府大堂,立即騰空而起,徑直循著大河北去,驚得剛剛出城的韓長眉扭頭來看,一時詫異莫名。

但旋即又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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