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角來到楊一嘆這邊。
楊一嘆踏入右數第三條路時,最先捕捉到的不是危險的氣息,是種扎人的悶。空氣像被塞進了密不透風的罐子裡,連呼吸都帶著滯澀,每吸一口,肺裡都像堵著團溼棉花,悶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額間的天眼輕輕顫動,卻沒看見具體的影子,只有些細碎的灰,在半空打著旋,像燒到一半的紙燼,落不下來,也散不去。
腳下的路比別處更硌腳。碎石子不知何時換成了斷刃的碎片,刃口還帶著沒鏽透的鋒,踩上去能感覺到布料被劃破的刺啦聲。他下意識地抬步輕了些,額間天眼微微睜開一線。
視野裡的灰霧中,浮著些模糊的光斑,像是有人舉著火把在霧裡走,走兩步就晃一下,然後徹底熄滅,留下片更深的黑。
走了約莫百來步,那股悶突然變成了燥。不是火烤的燙,是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煩,像有無數只螞蟻在爬,順著脊椎往天靈蓋衝。他摸了摸腰間的傀儡線軸,木軸上的紋路被手心的汗浸得發滑,線軸轉動時,發出的“咔嗒”聲竟讓他莫名煩躁,想抬手把這東西狠狠砸在地上。
“又在算什麼?”一個沙啞的聲音從霧裡鑽出來,像用鈍刀子刮石頭,“算這霧裡藏著幾隻妖?算往前走三步會不會踩空?還是算……自己該不該動手?”
楊一嘆的指尖猛地收緊,線軸勒得掌心發疼。他看見霧裡的光斑突然亮了些,聚成個模糊的場景:是加入面具前的冬天,他在城外破廟避雪,撞見幾個修士在圍毆一隻小狐妖。那狐妖后腿受了傷,縮在供桌底下發抖,懷裡還護著只更小的狐狸崽。修士們的刀上沾著血,笑著說“抓回去扒了皮做圍脖”。
他當時就躲在橫樑上,額間的天眼看得清清楚楚,那幾個修士的靈力虛浮,他只要放出三根傀儡線,就能把人捆結實。可他沒動,他算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著“萬一打不過會惹麻煩”,算著“這狐妖說不定也害過人”,直到聽見小狐崽的慘叫,直到看見供桌底下滲出的血,他才咬著牙跳下去,卻只來得及救下那隻沒斷奶的崽,大狐妖已經被砍斷了喉嚨。
“你看你。”那聲音帶著冷笑,像冰錐子往心裡扎,“明明能救,卻非要算來算去,算到最後,手裡攥著的只有半隻快凍僵的狐狸崽。你那不是謹慎,是慫,是怕擔責任,是眼睜睜看著生靈被殺,還能給自己找一百個‘不得已’的理由!”
楊一嘆的呼吸粗重起來,喉結上下滾動。霧裡的場景換了,是面具成員第一次並肩作戰時的模樣。他們在黑水河圍堵一隻千年水怪,李去濁的法寶葫蘆被水怪的粘液腐蝕,王權霸業的仿製王權劍砍在鱗片上只留下道白痕,張正的符紙剛貼上去就被水泡爛。
他在岸邊用天眼探水怪的弱點,明明看到它腹下有塊逆鱗鬆動,卻因為猶豫“會不會是陷阱”,遲了半息才喊出聲,就這半息,水怪的尾巴掃過來,牧神氣的胳膊被抽得脫了臼,疼得直冒冷汗。
“半息啊,”那聲音像在數他的罪狀,“就因為你多算了半息,兄弟的胳膊就得多受三個月罪!你以為自己是運籌帷幄?你是把‘穩妥’當藉口,把‘冷靜’當盾牌,骨子裡就是個怕犯錯的膽小鬼!看著兄弟流血,你心裡那點破算盤還在噼啪響,你配戴這面具嗎?”
“閉嘴!”楊一嘆猛地抬手,傀儡線像暴雨般射向霧裡,線端帶著撕裂空氣的銳響,卻都穿霧而過,連點漣漪都沒激起。他額間的天眼紅得發燙,視野裡的灰霧開始旋轉,像個沸騰的漩渦,裡面浮著的畫面越來越清晰:小狐妖臨死前的眼神,牧神氣脫臼時扭曲的臉,還有去年在邊境,被黑狐拖走的村民絕望的呼救……
“還敢瞪?”那聲音突然拔高,像炸雷在耳邊響,“你瞪著霧有什麼用?有本事瞪你自己啊!瞪你那雙只會看不會動的破眼,瞪你那顆算來算去的冷血心!你最該恨的是你自己!恨你明明握著能看透虛妄的本事,卻總在關鍵時刻掉鏈子!恨你把‘我沒錯’掛在嘴邊,卻不敢承認自己也曾有過片刻的懦弱!”
霧裡突然伸出無數隻手,抓向他的腳踝、手腕、脖頸——那些手的指甲縫裡嵌著血汙,有的纏著斷裂的傀儡線,有的握著沒來得及送出的符紙,分明是他曾經沒能護住的人!
“救我啊!”一個孩童的聲音在嘶吼,是那個被黑狐拖走的村民家的孩子,“你不是能看見嗎?你為什麼不救我!”
“你那天眼是擺設嗎?”是牧神氣的聲音,帶著疼極了的顫音,“我胳膊斷的時候,你在看什麼?!”
“你算啊!接著算啊!”無數個聲音疊在一起,像根燒紅的鐵條,狠狠捅進他的胸口,“算我們值不值得救,算你出手劃不划算!算啊——!”
“啊——!”楊一嘆猛地爆喝一聲,不是憤怒的嘶吼,是憋著股血的疼,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氣,帶著震得牙酸的顫。他沒再放傀儡線,而是猛地抬手,按住自己額間的天眼,把壓在丹田最深處、連自己都不敢觸碰的悔,帶著撕裂般的疼,狠狠砸了出去。
天眼的光芒驟然暴漲,不是平日裡探查的柔和,是種近乎自毀的烈,像道劈開混沌的閃電。灰霧在強光中發出淒厲的尖叫,那些抓來的手紛紛潰散,旋轉的漩渦漸漸平息,巖壁上的陰影褪去,露出原本的青灰色。血腥味散了,燥痛感也退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額間天眼火辣辣的疼。
他扶著巖壁站穩,低頭看見自己的指縫裡還在滴血,是剛才太用力,指甲摳破了天眼周圍的面板。可心裡那股悶了許久的堵,卻散了。
楊一嘆深吸一口氣,指尖重新握住線軸,這次的力道不鬆不緊,剛好能讓傀儡線靈活轉動。他額間的天眼還在隱隱作痛,卻比剛才亮了些,像洗去了層灰。
“這點伎倆?”他低聲說了句,聲音還有點啞,卻帶著股前所未有的清透。
邁步往前走時,風裡還殘留著霧散後的焦味,可吹在臉上,卻讓他格外清醒。他知道這條路後面還有什麼,卻不再想去算“該不該”“值不值”——天眼能看透妖物的破綻,卻看不透人心的褶皺,真正的勇,從不是算無遺策,是哪怕知道會痛,也敢握緊手裡的線,往前踏出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