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德宗一愣,皺眉不語。是啊,這個李徽自從自己登基以來,便遊離在朝廷之外,甚至都沒覲見過自己幾次。徐州軍政自專,他儼然是個獨立的小王國。司馬道子那般欺辱自己,他也沒站出來幫自己,很難說他對自己有什麼忠心。而桓玄進京,他也確實放行了,並沒有阻止。不過,那時候桓玄進京是以剷除司馬道子的名義,李徽怎知他日後會篡奪大晉社稷?這一點稍顯牽強。
但總體而言,劉裕的話倒也並非是全然沒有道理,李徽的行為,確實不值得信任。
“劉愛卿所言也有幾分道理。但此番李徽出兵,討伐桓玄,立下莫大功勳,匡扶我大晉社稷。這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朕總不能不認可這一點吧。”司馬德宗道。
劉裕躬身道:“陛下,臣可沒有讓你懷疑李徽,臣只是提醒陛下,防人之心不可無。李徽重兵屯於京城,陛下回京城之後,誰知道會發生什麼?若有差池,臣如何援救?臣是為陛下安危著想,是為大事所計,而非針對個人。若陛下認為臣多慮,臣這便安排兵馬護送陛下回建康便是。”
司馬德宗道:“劉愛卿不妨率軍和朕一起回京城。”
劉裕苦笑道:“陛下,桓玄未滅,西北不穩,臣怎能去京城。臣還要徹底的解決桓玄之事,否則死灰復燃,難以控制,又將天下大亂。再說了,陛下是希望我領軍回京,與之抗衡。然憑我的這點兵馬,就算護送陛下回京城,也難以改變什麼。臣的兵馬可跟東府軍無法相比,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司馬德宗頹然道:“照你所言,朕豈不是隻能留在豫章,不能回京城了?可我大晉的都城是建康啊。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劉裕緩緩道:“其實,辦法在陛下手裡,當今之世,也只有陛下能夠做到。”
司馬德宗訝異道:“此話怎講?”
劉裕沉聲道:“陛下,李徽既上奏表,道賀陛下復位,那便是承認了眼前的事實,承認了陛下的地位。自稱為臣,效忠大晉。既如此,陛下便可命他率東府軍退出京城,回到徐州去。東府軍是外軍,本就不可在京城久留,只要他離開京城,臣便可護送陛下回京了。”
司馬德宗皺眉道:“話雖如此,可若他不肯呢?”
劉裕微笑道:“李徽沽名釣譽,想要博得一個忠君愛國之名,他便要遵旨退兵。他若不退,那便暴露了他的野心。到那時,人人都明白他想要幹什麼,無非是引誘陛下回京城,和司馬道子桓玄等人一樣,挾陛下以掌權柄,狼子野心暴露無疑了。陛下不是想知道李徽是否忠心麼?此舉便是試金石。他若退兵了,便是心存大晉之舉,他若不肯退,便是包藏禍心之舉。陛下難道不想知道他會作何反應麼?”
司馬德宗微微點頭。他當然想知道李徽心裡是怎麼想的,如果命他撤兵可以試探出李徽的真實意圖的話,那倒不妨一試。站在司馬德宗的角度上,他當然希望李徽是忠心耿耿之臣,自己不能輕易的落入他人掌握之中。
經歷了這麼多事之後,司馬德宗已經明白一件事,那便是誰都不可以相信,對誰都要有防備之心。
甚至,或許也包括面前這個劉裕。
……
新年將至。年前大型的賑濟活動舉行了數場。從徐州運抵的賑濟的糧草物資源源不斷的送往京城之中,在年前集中發放。
根據不完全的統計,京城百姓之家幾乎都已經領到了一份足以應付半個月的緊急救濟。因為新年將至,他們還領到了一些魚肉等奢侈食物,十歲以下的孩童還領到了一套新衣。
城中百姓的情緒也完全趨於穩定。一則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了司馬德宗復位的訊息,大晉又回來了,那個只存在了幾個月的短命的大楚覆滅了。這自然令所有人歡欣鼓舞。
莫看大晉這些年對百姓造成了許多苦難,幾乎沒有讓百姓過上多少安居樂業的日子。但是,大晉終究是大晉,存續這麼多年來,百姓們的心中還是有巨大的歸屬感的。
這種歸屬感不是偶然,當年胡族入侵,中原紛亂之時。大晉衣冠南渡,在南方延續政權,那對所有的漢人而言是唯一可以讓他們得到庇護,不受胡族荼毒的政權。胡族在中原殺人越多,這個政權庇護下的漢人便對大晉越是珍視和維護。哪怕當權者做了許多傷天害理之事,他們也只能選擇維護大晉。相較於胡族瘋狂的毫無人性的屠殺踐踏凌虐而言,大晉的百姓對朝廷所做的一切還是能夠忍受的。
這種歸屬感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來的,自然也不會在一朝一夕之中消散。
第二便是李徽強有力的賑濟和迅速恢復社會秩序的措施,讓京城中戰爭的痕跡抹去,街市之中的秩序得以恢復。
當碼頭上一船一船的物資抵達,當苦力們能夠又開始卸貨賺錢。當街市上的店鋪開始慢慢的開戰,當街頭掛上彩色的宮燈,拉上了慶祝新年的橫幅的時候。人心便迅速安定,心中希望的火焰便被點燃。
希望是最寶貴的東西,特別是在這個時代,這樣的時候。百姓們是頑強的,但有任何希望的火花,他們都會小心呵護,不讓其熄滅。
這也是短短時間裡,京城得以迅速恢復活力,百姓得以迅速的恢復生氣的最根本的原因。
在年前的賑濟之中,還發生了一些小的插曲。臘月二十七那日,李徽和謝道韞在朱雀大街十字街口賑濟百姓的現場逡巡的時候,有人喊著謝道韞的名字,引起了謝道韞和李徽的注意。
那人手中舉著一個小包裹在人群之中揮動,嚷嚷著讓謝道韞看一看。於是李徽命人將那小包裹拿來檢視。
謝道韞接到手之後一看,那是一些陳舊的存票。雖然陳舊了,但是因為是絹布製作的存票,上面還有李徽設計的阿拉伯數字的編號以及謝道韞設計的秘字,更有時任錢莊大掌櫃謝道韞的印章。那是一張如假包換的當年四合飛錢莊開具的存錢的存票。
那四合飛錢莊的事情,自從李徽去了徐州之後便沒有再關注。當年謝道韞挪用了大量錢款借給李徽,助力李徽在徐州渡過難關,也頗為關鍵。但因為此事,謝道韞也被迫卸任大掌櫃離開了飛錢莊。這之後,李徽聽說了一些飛錢莊發生的事情,百姓兌錢未果,引發騷亂之事。最後朝廷紛亂,這些事便不知結果了,李徽也沒有再去關注。
今日見到這存票,倒是讓人有些意外。謝道韞命人將那人請到面前,那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樣子倒也和善。
“這位兄臺,這是你當年存入四合飛錢莊的存票麼?”謝道韞問道。
“是啊,謝小姐,當初我可是信任你才存錢入四合飛錢莊的。這麼多年過去了,那飛錢莊也關門了,人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我存在裡邊的二十萬錢別說你們承諾的利息了,便是本錢也無處去討。我知道,這些事也不能完全怪你們,我們也聽說了一些原委。但那是你們四家的事情。我只想問,我們之前存的錢,你們還認賬麼?還能還給我們麼?哪怕只是本錢也好。”那人道。
“還有多少人和你這樣的情形?”謝道韞又問。
“可不少呢。當年飛錢莊很火,大夥兒都存錢。後來被坑害了鬧起來的足有上萬人。我不知其他人如何,但肯定有許多人的血汗錢都沒拿回來。當然了,我只是一問,實在拿不回來,也沒辦法。”那人道。
謝道韞微微點頭,轉頭看向李徽道:“李郎,你覺得這件事當如何處置?”
李徽笑道:“你說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硬要我說的話,這件事幾乎是我的心病,當初做的事,虎頭蛇尾,帶來了不少隱患。我跟你提過的,當予兌換。”
謝道韞嫣然笑道:“那恐怕要耗費你一大筆錢了。你捨得麼?”
李徽笑道:“自然捨得。”
謝道韞點頭,轉頭對那人道:“這位兄臺,你回去牽個頭,告訴所有之前存了錢在四合飛錢莊,卻沒有拿回去的人。其他兩家股東雖已經不在了,但我陳郡謝氏和丹陽李氏是在的,我們兩家也不會賴賬。讓他們將存票整理好,年後去徐州統一兌付。年後,飛錢莊在淮陰重設,屆時別說本金,利息也一併計算,決不食言。”
那人驚喜萬分,連連道謝。雙手接過存票,欣喜若狂的離去。
李徽咂嘴道:“這一回恐怕真要大出血了。不知有多少錢款沒有兌付。”
謝道韞輕聲道:“李郎,我之前便粗略的算了一次,飛錢莊關閉之前,起碼有數兆錢款未曾兌換,加上利息更是不菲的數目。”
李徽駭然道:“這麼多?”
謝道韞道:“怎麼?後悔了?”
李徽苦笑道:“那也遲了,你都答應了。”
謝道韞微笑道:“聽起來你倒是要埋怨我,而不是感激我。聽說過孟嘗君和其門客馮諼的故事麼?馮諼為孟嘗君免莊客賦稅欠賬,卻不為孟嘗君所解。實乃是為孟嘗君買來仁義之名。今日我也是為你用這些錢買來信義,你怎不感謝我?人無信不立,飛錢莊的事情,你可脫不了干係。”
李徽呵呵笑道:“說的極是。無信不立,花錢買信義,多少錢也值得。更何況,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不過,說不得,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也不能跑了,他們宅子田產尚在,得出血才成。”
謝道韞掩口葫蘆而笑,心道:你自然不肯放過他們。不過他們也應該出些錢財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