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朗的詩深沉低迴,令人鬱結慨嘆,而李徽的這一首則是峰迴路轉,讓人相信前方有希望,有光明。從格調上,便已經截然不同了。
在眾人的紛紛讚歎之中,苻朗拱手道:“主公這一首,我不如也。”
苻朗是識貨的,他自知道高下。
李徽擺手笑道:“文無高低之分。況且我這首也是受你啟發的應和之作。只不過,我認為行路雖難,終不可喪失信心和希望。我一向認為,希望就在前方,哪怕冰塞雪滿,走過去便是鮮花盛開,便是陽光坦途。只要咬著牙走,便終能抵達。”
眾人聞言紛紛叫道:“說的好,正當如此。”
李徽笑道:“其實,最近的事情,我知道許多人心中鬱悶,情緒低落。許多人不明白我為何要退讓,為何東府軍要退軍。上下人等都認為我李徽不該如此。你們心中的不解和鬱悶我是明白的。但是,我想說的是,為情緒左右,誤判局勢的輕率行動是容易的,但也是會招致失敗的。我所做的,是我認為的最好的方式。我從未退縮,只是我進取的方式你們不理解。我相信萬事都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我們今日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引水而挖渠清淤,看似無為,其實不然。相信我,我心中有數。諸位,世事洪流如大江,終將流淌向大海的方向。順勢而為,而非強行攔阻才是明智之舉。衝破堤壩的那不是主流,而是洪澇災害,但最終歸於大海。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若主流在我,你們擔心什麼?若我們只是支流,只是毀堤之後的逆流,你們又在期待什麼呢?墨林兄,元達兄,諸位,你們說是也不是?”
眾人聽了這番話,紛紛點頭,心有所悟。確實,最近人心低落,便是因為李徽的退兵的決定。人們不明白,這種時候李徽為什麼會願意退兵。李徽在內部自然做了些解釋,但有些事不是解釋便能說服的,所以之後李徽也不再多解釋此事了。
今日李徽這番話其實也不是解釋自己為何要那麼做,而是站在一個更高的角度來告訴所有人一些道理。就像他適才那首詩中所言的那樣,終究有直掛雲帆濟滄海的時候,只是此刻是將登太行雪滿山的時刻罷了。
眾人散落各自相談喝酒,李徽則和謝道韞被謝琰和謝汪兩人拉到一旁說話。
謝琰拱手道:“弘度兄,此番我本打定主意跟你去徐州的,你卻又要我留在京城。哎,我其實根本不想留在這裡,只想隨你們一起去徐州。”
這樣的話其實也不是謝琰第一次對李徽說了,在李徽決定舉薦謝琰領中軍,留在京城之前,李徽便已經徵詢了他的意見了。當然,謝琰確實是不肯的,李徽也進行了一番勸解。
李徽笑道:“瑗度啊,這樣的責任你不擔誰擔呢?也唯有你擔之了。陳郡謝氏經歷過去這七八年的劇變,也該要展現力量,從低谷中崛起了。我答應過阿兄,絕不容陳郡謝氏式微下去。眼下顯然便是好機會。你本就是理政之才,此番留在京城理政領軍,也可發揮你的能力。我這也不算是私心,而是量才而舉。”
謝琰苦笑道:“弘度兄,你就莫說這些了。你還是跟我交底吧。我留在京城,該做些什麼?這樣的大晉,還需要理政麼?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謝汪在旁忙道:“瑗度,這叫什麼話?大晉一日未亡,便不能說這樣的話。弘度舉薦你我兄弟在京,那是對我謝氏莫大的幫助。你我當努力行事,萬不可辜負弘度,辜負朝廷。”
謝琰苦笑道:“阿兄,你說的對。”
謝琰並不想反駁自己這位堂兄的話。謝汪被任命為散騎常侍之後甚為高興,加之司馬道子桓玄等人倒臺之後,司馬德宗復位,不日將回京。對謝汪而言,這是大晉重新中興的徵兆。他謝氏本就是大晉豪族,他希望藉此能夠振興謝氏,像以前的謝氏一樣成功。所以他和謝琰的心態截然不同。
謝琰經歷頗多,也早已經明白了一些事情。和謝汪早已不是同樣的心態了。但謝琰又怎會去怪謝汪的想法,雖為謝氏一門血脈,但已經是不同的路子了。
李徽微笑道:“瑗度,我其實沒有什麼要交代的事情。其實留你和明度在這裡,是除了你謝氏大族之人,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留守京城,也沒有任何人能讓京城上下服氣。你們是最好的人選,別無他選。”
謝琰苦笑道:“似乎確實如此。”
李徽笑道:“我的想法是,你二位在此,別人便不能輕易操控朝廷,挾持陛下,這算是我的私心吧。其他的,你也不必做什麼。當然了,如今的情形,那劉裕和我分庭抗禮,擺明要和我角力,這京城便是角力之處。之後,在官職安排上,朝廷政策上必然會有所發力,產生分歧。不出意外的話,劉裕會安插他們的官員,攫取朝廷財稅為他所用。這些事你自然不能讓他們得逞。當然,據理力爭便可,若實在爭不過,倒也沒什麼。總之,安全最重要,切記要保重身體,保護家人。有些人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這是我最要叮囑你的一點。”
謝琰嘆息點頭道:“我記住了。”
李徽轉向謝汪道:“明度兄,你也要辛苦了。此番為散騎常侍,也是責任重大。你和瑗度要齊心協力,所謂兄弟齊心其利斷金,陳郡謝氏有二位在,當可光耀門庭,重新崛起了。”
謝汪咂嘴道:“弘度,莫怪我多嘴。你如今是尚書令,又是揚州刺史。朝廷對你多有倚重,你當留京主持大局才是。劉裕算什麼?在弘度面前,他什麼都不是。無非是投機而成罷了。但弘度在此,豈有他說話的份。卻不知你為何要退兵回徐州,真是令人費解。你難道怕那劉裕不成?”
李徽苦笑諾諾,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之前那番話,別人能聽得懂,謝汪是聽不懂的。謝汪心裡是大晉,是謝家,他和自己的交往不多,也大概不明白一些敏感之事。而這些事也是不能對謝汪明言的。
謝氏一族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坦誠相待。謝汪雖也交好,但他的心可不在自己這裡,他和謝琰還是不同的。此番舉薦他任散騎常侍,便是讓他和謝琰一起留在京城,為謝琰助力。謝汪政務上還是捻熟的,是謝琰的好幫手,同時也是謝汪所求的。
“明度兄,這些事回頭再慢慢聊吧。總之,你也要保重。京城是非之地,萬事多慮,謹慎行事便可,除了瑗度,不可相信任何人。這是我對明度兄要說的話。”李徽笑道。
謝汪呵呵笑道:“弘度未免太小心了。京城又如何?我謝氏在京城呆了幾十年,還有誰敢在我們面前耍花樣不成?”
李徽微微點頭,不再多言。謝琰在旁道:“對了弘度兄。我有個請求,請弘度兄務必答應。”
李徽笑道:“請講。”
謝琰道:“我想請弘度兄將犬子謝混和靈運帶去徐州教養,我已同阿姐請求,阿姐答應好生教他們。不知弘度兄可否應允。”
李徽轉頭看向謝道韞,謝道韞微笑點頭道:“小玄之子已喪,只有靈運一條血脈傳承,我想親自教導他。混兒是瑗度幼子,留在京城不宜,他和靈運年紀相仿,也做個伴兒。徐州畢竟安生些,還有些大儒名士,可相教導。”
李徽微微點頭,他知道,這其實是謝琰為了防止意外而做出的舉動,此舉有託孤之意。將他的小兒子和謝玄的孫兒送到徐州,這樣他在京城便無後顧之憂了。
“瑗度,我答應你。我也有個不情之請,謝混我見之甚喜,小小年紀活潑可愛聰明伶俐,我想收他為義子,不知我可有這個榮幸?”李徽道。
謝琰大喜過望,連忙命人從內堂叫來謝混。謝混今年十歲,生的清秀可愛,確實是招人喜歡。謝琰立刻讓謝混給李徽磕頭行禮,敬酒拜義父,謝混一一照做。
李徽笑著扶起他來,身上摸了摸,只摸到腰間玉佩,便摘下來送個他,算是見面禮。
李弘在旁撫掌大笑道:“我又多了個義兄了,太好了,太好了。謝混,咱們又能在一起玩了。”
謝混也是歡喜,抱著李弘雀躍。這些日子,年紀相仿的幾個小子在一起混的很熟,關係很好。適才李弘還在傷心要和謝混離別。此刻又聽說謝混將要隨阿爺一起回淮陰,自然又爆發出歡呼聲。
倒是謝琰的夫人抹著眼淚,心中頗為不捨。但她也知道,兒子跟著李徽去徐州市最安全的選擇。謝琰已經跟她商議過,說清楚裡邊的利害了。兒子雖年幼,但在徐州跟著姑母生活,自比在京城要好得多。自己要留下來照顧謝琰,雖不能跟去,卻也能安心了。
謝靈運倒是一臉淡定。聽說要去徐州,也沒什麼異樣。畢竟他從小寄養在別人家中,其實已經習慣了。
李徽收了義子,眾人又是一番歡喜,紛紛上前道賀。
眾人又喝了幾輪酒,氣氛再次熱烈起來。謝道韞也心情高興,不待他人提議,便命小翠取來瑤琴,為眾人奏了一曲。
謝道韞琴技絕佳,本就是一絕。抖擻精神,全力演奏,但聽曲聲幽幽,煌煌清亮,琴技優雅,動聽之極。
李徽舉杯端坐聆聽,心中感慨良多。今日這一切,更彷彿又回到了當年那個謝府大廳之上了。那時謝安謝玄,謝家子弟,高朋滿座,聽著謝道韞彈琴奏曲。何等自在。今日謝家子弟也齊聚於此,高朋滿座何其相類。
李徽有此感,更別說謝家眾人了。謝汪謝琰等人聽著琴曲,心中百感交集。謝道韞一曲終了,那兄弟二人和謝家其他人,都已淚溼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