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後。程巖望著狗剩專注的側臉——男孩的鼻尖幾乎要貼到香粉上，睫毛在燈光下像兩把小扇子，隨著呼吸輕輕顫動。這樣近的距離，程巖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混合著青草與泥土的氣息，那是常年露宿野外留下的印記。
“這是龍腦香。“程巖用銀匙挑起一點晶瑩的粉末，“產自南海，要三十年以上的龍腦樹才能...“
“像下雪的味道！“狗剩突然脫口而出，又立刻捂住嘴，惶恐地看向程巖，生怕自己說錯了話。
程巖卻笑了：“說下去。“
得到鼓勵的狗剩眼睛亮了起來，手指無意識地在衣角上摩挲：“就是...就是前年冬天特別冷，我在破廟裡躲著，從瓦縫裡看見雪花飄下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這個香味...讓我想起那種涼絲絲的感覺...“
程岩心頭一顫。他想起自己幼時在父親書房裡第一次接觸香料的情形——那時他說的也是類似的話。只不過，他的童年是溫暖的薰香與厚重的典籍，而狗剩的記憶裡只有漏風的破廟與刺骨的寒冷。
“試試調一個'雪夜'的香方。“程巖突然說。
狗剩的手懸在半空，指尖微微發抖。程巖注意到他的指甲縫裡還殘留著白天干活時沾的泥垢，手腕上有一道新結痂的傷痕——那是搬運石料時劃傷的。但此刻，這雙粗糙的小手卻展現出驚人的靈性，各種香料在他指間彷彿有了生命。
“這個...再加點這個...“狗剩小聲嘀咕著，舀了一小撮安息香，又猶豫著加了幾粒白檀粉。
油燈爆了個燈花，程巖藉著這剎那的光亮，看清了狗剩臉上的表情——那種混合著虔誠與狂喜的神情，像是沙漠中的旅人終於找到了綠洲。男孩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這是程巖第一次看到他真正開心的模樣。
香粉在瓷缽中漸漸融合，散發出一股清冽的氣息。狗剩突然停下動作，抬頭看向程巖，眼中閃爍著不確定的光芒：“貴人...我能不能...加一滴松針油？“
程巖頷首。看著狗剩小心翼翼地從琉璃瓶中取出一滴琥珀色的液體，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孩子不是在簡單地模仿，而是在創造。那些常人難以忍受的苦難，反而淬鍊出了他獨特的感知力——松針油讓他想起棲身的松林，龍腦香是破廟裡的雪夜，而安息香...或許是他記憶中母親煎藥時唯一的溫暖。
當香氣最終成型時，連程巖都為之震撼。這不是任何典籍記載的配方，卻奇妙地捕捉到了寒冬裡那一絲微弱的暖意。狗剩捧著瓷缽，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不是出於恐懼，而是某種難以言喻的激動。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是夜空中突然被點亮的星辰。
“我...我...“狗剩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完整的話，眼淚突然奪眶而出，砸在瓷缽裡，濺起細小的香粉。
程巖輕輕接過瓷缽，指尖碰到狗剩的手——那雙手現在滿是香粉，卻不再顯得骯髒，反而有種神聖的質感。在這個充滿藥香與希望的夜晚，他彷彿看到了命運奇妙的轉折：一個本該死在某個寒冬的孤兒，卻在苦難中長出了翅膀，即將飛向連他自己都不敢想象的遠方。
“從今往後，“程巖的聲音有些沙啞，“你就叫王臨風吧。“
第一批香皂出爐的那天，彷彿是村裡的一個盛大節日。天還未亮，村民們就陸陸續續從各自的家中趕來，幾個半大孩子騎在父親肩頭，小手緊緊抓著大人的髮髻，將那小小的作坊圍得水洩不通。老里正特意換上了過年才穿的靛藍棉布褂子，連常年不離手的銅煙鍋都擦得鋥亮。大家的臉上都洋溢著期待和興奮，彷彿即將揭開一個無比珍貴的寶藏。男人們穿著洗得發白卻乾淨整潔的粗布衣裳，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神中滿是好奇；女人們則穿著樸素的碎花布衫，嘰嘰喳喳地小聲議論著，不時還伸手整理一下耳邊的碎髮；孩子們像歡快的小鹿，在人群中鑽來鑽去，發出清脆的笑聲。
“開窯——“
隨著程巖一聲令下，皂房厚重的木門緩緩開啟。剎那間，一股馥郁的暖香如潮水般湧出，瞬間淹沒了整個院落。那不是單一的花香，而是混合著初綻梅蕊的清冽、沉水檀木的溫潤、以及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甜暖氣息。幾個站在前排的婦人突然捂住胸口，像是被這香氣撞得喘不過氣來。
人群中不知是誰輕聲說道：“這香皂，怕是神仙用的東西吧，咋能做得這麼好看。”頓時，周圍響起了一片附和聲。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狗剩手中的香皂上，眼中滿是驚歎和羨慕。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拄著柺杖，顫顫巍巍地擠到前面，伸出那佈滿老繭的手，輕輕摸了摸香皂的邊緣，嘴裡喃喃自語道：“俺活了這麼大歲數，還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物件兒。”
“天爺啊...“趙鐵柱的婆娘劉嬸腿一軟，直接跪坐在了泥地上。她粗糙的手掌無意識地抓著空氣，彷彿要把這香味攥在手心裡，“這哪是胰子，分明是王母娘娘的仙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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