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聲剛歇，長安城還籠罩在破曉前的青灰色中。程巖踏著未化的積雪，在承天門外駐足。他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指，看著自己撥出的白氣在寒風中消散。
“程大人。“
一個陰柔得近乎女氣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程巖轉身，看見一個身著紫袍的年輕官員正對他拱手行禮。那人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面白無鬚，眉眼含笑，嘴唇卻薄得近乎刻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間掛著的一枚鎏金魚符——東宮屬官的標誌。
“下官杜楚客，奉太子殿下鈞旨，特來相迎。“
程岩心頭一緊。這是他第一次正式被太子召見。跟隨杜楚客穿過重重宮門時，他注意到沿途侍衛的眼神都帶著幾分異樣——不是敬畏，而是一種近乎憐憫的複雜神色。
東宮正殿比想象中還要奢華。殿前漢白玉階上雕著繁複的纏枝紋，兩側立著鎏金銅鶴，鶴眼中鑲嵌的明珠在晨曦中泛著幽光。殿門前的侍衛身著明光鎧，腰間卻掛著五彩絲絛，顯得不倫不類。
“程大人稍候。“
杜楚客示意他在殿外等候，自己先進去通報。程巖趁機整理衣冠，手指不經意觸到藏在袖中的半塊玉佩——那是昨夜在荒廟中找到的證物。
殿內隱約傳來絲竹之聲，還有女子嬌媚的笑聲。程巖眉頭微蹙，這與他想象中的東宮氛圍大相徑庭。
“宣——程巖覲見！“
尖細的宣喝聲響起。程巖深吸一口氣，邁步進殿。
撲面而來的是濃郁的異域香料味，燻得人頭暈目眩。殿內陳設極盡奢華：波斯地毯鋪滿地面，南海珍珠串成的簾幕隨風輕響，連燭臺都是純金打造。最令人詫異的是，殿角竟有幾名胡姬正在除錯琵琶，異域曲調在殿中迴盪。
太子李承乾斜倚在鎏金軟榻上，一腿伸直，一腿屈起——程巖這才注意到，他伸直的右腿似乎有些僵硬。太子約莫二十出頭，面容俊秀卻透著不健康的潮紅，眼下掛著兩片青黑，顯然是縱慾過度的痕跡。
“程巖來了。“
太子懶洋洋地開口，聲音黏膩如蜜。他手中把玩著一隻鑲嵌紅寶石的金盃，杯中的葡萄酒在晨光中泛著血一般的色澤。程巖注意到，太子的指甲修得尖利，塗著鮮紅的鳳仙花汁，此刻正不自覺地刮擦著榻上的金線刺繡。
“參見太子殿下。“
程巖剛要行大禮，太子卻突然將金盃擲來。他本能地接住，杯中酒液灑在手上，冰涼黏膩。
“喝了它。“太子眯起眼睛，“這可是西域進貢的珍釀，本宮平日都捨不得飲。“
程巖低頭看著杯中酒液。紫紅色的液體在金光映照下，確實像極了鮮血。他忽然想起昨夜阿史那摩癱倒在血泊中的場景，胃裡一陣翻騰。
“微臣不敢僭越。“程巖將金盃恭敬放回案几，酒液在杯中晃出一圈漣漪。
殿內突然安靜得可怕。胡姬不知何時已經退下，只剩香料在爐中燃燒的細響。太子緩緩直起身，絲綢衣料摩擦發出窸窣聲。程巖注意到，太子的右手在袖中微微發抖。
“聽說...“太子忽然湊近，身上濃郁的龍涎香味燻得人頭暈，“你和永嘉姑姑走得很近？“
程巖背後沁出一層冷汗。太子此刻的眼神，像極了他在荒廟中見過的、準備撲食的豺狼。那目光中的嫉妒與惡意幾乎化為實質，刺得他面板生疼。
“微臣只是奉命辦事。“程巖不卑不亢地回答，手指在袖中悄悄握緊了那半塊玉佩。
太子突然大笑起來，笑聲中卻無半點歡愉：“好一個奉命辦事！“他猛地將金盃砸在地上，酒液濺在波斯地毯上，像極了斑駁的血跡，“你們這些...“
“太子殿下，臣有本奏！“
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在殿外響起，打斷了太子的話。程巖回頭，看見魏徵手持玉笏大步而入，身後跟著幾位御史臺官員。老臣雖已年邁，腰背卻挺得筆直，目光如炬地直視太子。
魏徵的突然出現，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殿內的空氣瞬間凝固，連角落裡燃燒的香爐都彷彿停止了冒煙。程巖注意到太子的臉色由潮紅轉為煞白，又由煞白轉為鐵青，握著金盃的手指節節發白。
“魏公何事如此匆忙？“太子的聲音陡然拔高，尾音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顫抖。
魏徵大步上前，玉笏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老臣雖已年近古稀，步履卻依舊穩健，每踏一步都彷彿帶著千鈞之力。他身後幾位御史臺的官員面色肅穆，手中捧著厚厚的卷宗。
“突厥使團雖已離京，但臣查到朝中有人私通外敵！“魏徵聲音鏗鏘有力，在殿中迴盪。他從袖中取出一份奏摺，雙手呈上，“這是涉案人員名單，請殿下過目。“
太子接過奏摺時，程巖敏銳地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微微發抖。展開奏摺的剎那，太子的瞳孔驟然收縮，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魏公這是何意？“太子的聲音陡然尖利起來，像是指甲刮過銅器，“名單上的人，可都是...“
“都是東宮屬官。“魏徵毫不退讓，目光如炬，“其中杜荷更是殿下近臣。老臣已查實，這些人多次與突厥密使在平康坊私會，傳遞朝廷機密。“
殿中氣氛驟然緊張到了極點。程巖看見太子額角青筋暴起，手中的金盃被捏得變形，葡萄酒順著指縫滴落，在波斯地毯上洇開一片暗紅。角落裡，杜楚客的臉色也變得慘白，不住地用袖子擦拭額頭的冷汗。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環佩叮噹之聲。那聲音清脆悅耳，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威儀，由遠及近，每一步都彷彿踏在人心上。
“本宮來得不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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