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程寧就睜開了眼睛。
她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指尖觸到枕下藏著的粗布包裹時，心跳突然加快。窗外還是濃稠的夜色，只有灶房透出一點昏黃的光——李明月已經起來了。
程寧咬著唇解開發繩，長髮“刷“地披下來，髮梢還沾著昨天沒洗乾淨的桂花油，膩膩乎乎地粘在脖子上。
“咔嚓“，剪刀尖剛碰到額前碎髮，她手腕子就抖了一下，半寸長的髮絲飄到衣襟上。“這哪像小廝啊，倒像被狗啃了。“她對著鏡子嘟嘟囔囔，手指頭捏著鬢角的頭髮轉圈，忽然聽見身後“吱呀“一聲——李明月端著熱麵糊進來了，竹碗沿兒還冒著白氣。
“得再短些。“李明月用木梳敲了敲她手背，“你當長安街面上的小書童都留著這麼長的鬢角？趕明兒去了醉仙居，老鴇子能一眼瞧出你是個冒牌貨。“
程寧撅著嘴，又剪去半寸。髮絲簌簌落在膝頭，帶著淡淡的桂花油香氣。李明月用木梳沾了麵糊，一點點將她耳後的碎髮壓平。
“疼！“程寧縮了縮脖子。
“忍著。“李明月的指尖力道輕柔了些，“長安城的小廝都是這麼束髮的。“
炭筆描眉時，程寧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灶灰抹在臉上時，她聞到了昨日燒松枝留下的焦味。最後換上那件灰褐色的粗布短褐，衣領處還留著前一個主人磨出的毛邊。
“轉過來我看看。“
程寧轉了個圈，粗布腰帶勒得她呼吸一滯。李明月突然皺眉，伸手在她胸前按了按。
“不行，還得纏緊些。“
“啊？還要......“程寧的臉刷地紅了。
半刻鐘後，銅鏡裡映出個面色蠟黃的少年。扁平的前胸，寬厚的肩膀，連脖頸的線條都變得粗獷起來。程寧試著走了兩步，發現纏胸的布帶磨得面板生疼。
“記著，彎腰走路。“李明月往她手裡塞了塊擦灶臺的粗麻布，“哪有小廝跟你似的，腰桿挺得跟旗杆似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個姑娘？“
程寧佝僂著背學鹽場小工走路，剛晃悠兩步，就見銅鏡右下角閃過一道金光——哥哥的鎏金牌在門縫裡晃了晃，跟顆小星星似的。她心裡一慌，趕緊清了清嗓子：“咳，哥......“話剛出口又縮回去，壓低嗓音跟破鑼似的，“這樣中不中？“
推開房門時，晨露正從屋簷滴落，砸在程寧後頸上，涼得她一哆嗦。程巖站在院角的梨樹下，手裡摩挲著個油紙包。
“哥......“她剛開口就趕緊壓低嗓音，“咳咳，這樣說話行嗎？“
程巖轉過身，目光在她身上一寸寸掃過。他忽然伸手，拇指擦過她右頰的一道灶灰：“太均勻了，像是故意抹的。“
粗糙的指腹帶著溫度，程寧鼻子一酸。哥哥上次這樣給她擦臉，還是爹爹在世時的事了。
“過來。“程巖衝她招手，腳邊擺著個掉了漆的樟木箱，“把鞋換了。“
梨樹下襬著個樟木箱。程巖開啟箱子，取出一雙半舊的千層底布鞋。鞋底納得密密實實，鞋頭補著塊靛青色的布，針腳歪歪扭扭的。
“抬腳。“
程寧扶著哥哥的肩膀，看著他蹲下身給自己換鞋。粗布襪子磨著腳踝，新鞋卻意外地合腳。她突然發現鞋幫內側繡著個極小的“寧“字，針腳細得幾乎看不見。
“這是......“
“去年讓劉嬤嬤做的。“程巖繫緊鞋帶，“一直沒機會給你。“
晨風掠過梨樹，抖落幾片沾露的花瓣。程寧低頭看著哥哥發頂新添的白髮，喉頭髮緊。
“含住。“
一枚銅哨被塞進她嘴裡。冰涼的金屬貼著舌尖，帶著淡淡的鐵腥味。紅繩換成了灰線，正好能藏在衣領裡。
“不許吐出來。“程巖的聲音比銅哨還冷，“每隔一刻鐘，我會在東南風向聽見哨音。“
程寧含著銅哨點頭，嚐到了上面殘留的火藥味——哥哥一定整夜都在打磨它。
外頭傳來劉大壯罵罵咧咧的聲音：“你這畜生，嚼子都不會戴！“她扒著門縫往外看，二十來個精壯漢子穿著粗布衣裳，腰裡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藏了多少兵器。
“該出發了。“劉大壯牽來匹矮腳馱馬。
“路上吃。“
程寧捏了捏，是皇后賜的杏仁酥，已經碎成了小塊。她突然明白哥哥方才在樹下摩挲什麼了。
“該出發了。“劉大壯牽來匹矮小的馱馬，“小姐...不，小程書童，您騎這匹。“
程寧利落地翻身上馬，回頭望了一眼。程巖站在原地沒動，晨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她的馬蹄前。
“哥，我......“
“上馬。“
馱馬不耐煩地噴著鼻息。程寧踩著劉大壯的膝蓋翻身上馬時，纏胸的布帶勒得她眼前一黑。她偷偷回頭，看見哥哥站在晨光裡，右手始終按在腰間——那裡除了鎏金牌，還彆著把出鞘三寸的橫刀。
“駕！“
馬蹄聲驚起一群麻雀。程寧含著銅哨，在第一個轉彎處吹出約定的調子。
商隊沿著蜿蜒的山路緩緩前行。程寧騎在馱馬上，低著頭，目光卻時不時掃向遠處的山坳。廢棄的官窖就藏在那片密林之後，遠遠望去，只能看到幾縷不尋常的青煙從樹梢間升起。
“小程，待會兒跟緊我。“劉大壯壓低聲音，佯裝整理馬鞍上的繩索，“別東張西望。“
程寧點點頭，舌尖抵著銅哨，輕輕吹出一聲極輕的顫音——這是給程巖的訊號。
山路漸漸狹窄，兩側的松林越發茂密。忽然，前方傳來馬蹄聲，一隊崔氏護衛正朝這邊走來。為首的漢子滿臉橫肉，腰間配著一把鑲銅的短刀，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商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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