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黃門點頭如搗蒜：“正是。魏王殿下申時初刻到的，帶了新得的棋譜來，與公主殿下對弈已有小半個時辰了。“
程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袖中的木匣。匣中是他前日答應帶給李明月的《山海經》殘卷，今日特意繞道書肆取了來。他本可以直接讓門房通傳，卻鬼使神差地擺了擺手：“我自行進去吧。“
穿過三重垂花門，繞過影壁，程巖沿著迴廊緩步前行。公主府的庭院佈置得極為雅緻，假山池沼錯落有致，幾株晚開的垂絲海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灑落一地粉白花瓣。
越往裡走，那少年的聲音越發清晰：“姑姑這手'鎮神頭'下得妙極！泰兒苦思三日才想出這一著，竟被您一眼看破。“
程巖唇角微揚。轉過一道紫藤花架，後園的景象豁然開朗。一株百年老梅下，石案兩側對坐著兩人。李明月一襲月白襦裙，髮間只簪了一支白玉蘭釵，正執黑子沉吟。對面藍衣少年背對著他，腰背挺得筆直，髮髻用一根青玉簪束起，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殿下。“程巖站在三步外，拱手行禮。
李明月指尖的黑子“嗒“地落在棋盤上，抬眸時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平靜：“程大人來了。“她轉向對面的少年，“泰兒，這位是...“
少年親王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尚帶稚氣卻已見英挺的臉龐。他的眉眼與李明月有三分相似，鼻樑高挺，唇線分明，一雙眼睛明亮如星。見到程巖，李泰從容起身，拱手一禮，寬大的袖口在風中輕輕擺動：“原來是程巖程大人，久仰。“
程巖連忙還禮：“參見魏王殿下。“
“程大人不必多禮。“李泰微微一笑，舉手投足間已初具親王風範，只是眼角眉梢還藏著幾分少年人的活潑，“早聞程大人精通兵法謀略，今日得見，果然氣度不凡。“
程巖暗自驚訝。這位年僅十四的少年親王言辭得體，舉止沉穩，全然不似尋常少年。更令他意外的是，李泰竟能一口道出自己擅長的領域，顯然對朝中官員頗為了解。
李明月輕拂衣袖，將棋盤上的白子收入青玉棋笥：“程大人此來，可是為了平康坊之事？“
陽光透過梅枝，在石案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程巖點頭：“正是。微臣特來請殿下...“
“姑姑要去平康坊？“李泰突然插話，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露出恍然之色，“是為了查案吧？聽說那裡最近不太平。“
李明月輕咳一聲，指尖在棋笥邊緣輕輕一敲：“泰兒，這是朝廷機密。“
李泰立刻正色，拱手致歉：“是泰兒失言了。“他轉向程巖時，眼中卻閃爍著好奇的光芒，“程大人，聽聞您上月破獲了突厥密探一案，那'霹靂彈'的用法實在精妙。泰兒近來研讀《孫子兵法》，對'火攻'一篇頗有疑惑，不知可否...“
程巖看著少年親王期待的眼神，又瞥了眼李明月微蹙的眉頭，溫聲道：“殿下若有垂詢，微臣自當知無不言。“
“太好了！“李泰眼中閃過不加掩飾的喜色，卻又很快收斂，維持著親王的儀態，“不如這樣，三日後我在王府設小宴，請程大人務必賞光，也好當面請教。“
一陣微風拂過，吹落幾片梅瓣，正落在石案上的殘局中。李明月伸手拂去花瓣，輕輕搖頭：“泰兒，程大人公務繁忙...“
“姑姑~“李泰忽然拖長了音調，露出這個年紀少年特有的撒嬌神態，方才的老成持重一掃而空，“就讓程大人來嘛，我保證不耽誤正事。您不是常說，讀萬卷書不如...“
“行萬里路。“李明月無奈地接話，眼中卻流露出寵溺之色。她轉向程巖，“這孩子自小就愛纏著人問東問西，程大人不必勉強。“
程巖看著陽光下這對姑侄。李泰眼中閃爍的求知慾讓他想起年少時的自己，而李明月難得流露的溫柔神色更是前所未見。梅影婆娑中，他鬼使神差地應道：“微臣榮幸之至。“
李泰聞言，眼中光彩更盛，卻又強自按捺著雀躍，只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那便說定了。三日後午時，我在王府恭候程大人。“
“泰兒，你該回宮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再晚你父皇該擔心了。“
李泰乖巧地點頭，向程巖拱手作別。
魏王李泰終於起身告辭。夕陽的餘暉為公主府的琉璃瓦鍍上一層金邊，幾隻歸巢的雀鳥在簷角嘰喳盤旋。程巖站在廊下，看著李明月親自將侄兒送至垂花門前。少年親王臨行前忽然轉身，朝程巖所在的方向深深一揖，寬大的衣袖在晚風中如蝶翼般展開，姿態恭謹卻不失親王氣度。
待李泰的車駕遠去，庭院中重歸寂靜。程巖望著李明月獨自迴轉的身影，暮色中她的輪廓被勾勒得格外清晰——月白的裙裾拂過石階，髮間的玉蘭釵在餘暉中泛著溫潤的光。她走得很慢，似乎在思索什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的流蘇。
“殿下。“程巖迎上前去，在距離三步處站定，“關於平康坊之行...“
李明月駐足，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與程巖的影子在地面上交疊。她抬眸時，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本宮思慮再三，還是不便前往。“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程巖正欲開口，卻見李明月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那錦囊不過掌心大小，用月白色的絲線繡著幾枝蘭花，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痕跡。錦囊口用一根銀絲繩束著，繩結處綴著兩顆米粒大小的珍珠，在暮色中泛著柔和的光暈。
“拿著。“她將錦囊遞來，指尖在接觸到程巖手掌時微微一頓，像是被燙到般迅速收回。
程巖接過錦囊，只覺入手微沉，帶著淡淡的體溫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不是宮中常用的龍涎或沉水，而是更清冽的，像是雪後初綻的寒梅。他小心地解開銀絲繩，只見裡面裝著幾粒碧綠的藥丸，晶瑩剔透如翡翠，還有一小包用素絹包裹的香粉。
“柳如是擅長用香。“李明月別過臉去，目光落在遠處的梅樹上，“這香囊中的藥丸可解百毒，香粉撒在袖口，能防迷煙。“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那女子...不是尋常角色。“
程巖將錦囊貼近心口收好，指尖觸到內襯處細微的凸起——那裡竟用同色絲線繡著一個“安“字，針腳細密得幾乎難以察覺。他心頭微熱，鄭重道：“多謝殿下掛懷。“
一陣晚風吹過，捲起地上的梅瓣，有幾片落在李明月的肩頭。程巖鬼使神差地伸手，卻在即將觸及時停住。李明月似有所覺，微微側首，髮絲拂過程巖的指尖，帶著淡淡的桂花頭油香氣。
“魏王殿下...“程巖收回手，轉而提起方才的少年親王，“天資卓絕，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李明月的眼神柔和下來：“泰兒自小聰慧過人，卻從不恃寵而驕。“她望向李泰離去的方向，“他難得對人如此推崇，今日竟將你歷年所辦案情都記在冊上...“
暮色漸濃，府中開始點起燈籠。昏黃的光透過紗罩，在李明月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程巖忽然發現她的眼角有一絲倦意，想來是陪李泰對弈整日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