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古老的城牆上。影子交疊處，彷彿有朵蘭花悄然綻放。食盒底層，靜靜躺著一方繡著蘭花的絲帕——那是程巖從未見過的精緻。
“明日...“程巖剛要開口，卻被李明月制止。
“明日的事，明日再說。“她轉身望向城中燈火，“今夜，且看這太平長安。“
三更鼓剛剛響過，程巖便踏著夜色入宮。紫宸殿外金吾衛執戟而立，鐵甲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寒光。簷角懸著的青銅風鈴被夜風吹動，發出細碎如私語般的聲響。
“程大人，陛下已等候多時。“
老宦官佝僂著腰，手中的宮燈在朱漆廊柱間投下飄忽的光影。程巖跟隨其後，戰靴踩在青磚上的聲音在空蕩的宮廊中迴響。轉過九曲迴廊，前方忽然開闊——紫宸殿的殿門半掩著，透出幾縷昏黃的燭光。
殿內只點了三盞青銅燈樹，李世民獨坐御案之後，正在批閱奏章。皇帝今夜未著龍袍，只穿一件素色常服，髮髻鬆散地挽著，眼角細紋在燈下格外明顯。案頭放著一碗參湯，早已涼透，表面凝著一層薄薄的油脂。
“臣程巖，叩見陛下。“
程巖單膝跪地，甲冑與青磚相碰，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他低著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御案前微微顫動。
“愛卿平身。“
李世民放下硃筆，聲音裡透著疲憊。程巖起身時，背後的傷口傳來一陣刺痛，他強忍著沒有皺眉。燭光下，皇帝的面容比半月前蒼老了許多，兩鬢的白髮在燈下格外刺目。
“傷勢如何？“
“託陛下洪福，已無大礙。“
皇帝微微頷首，突然從案几下取出一個黑漆錦盒。盒蓋開啟時發出“咔“的一聲輕響，裡面靜靜躺著一枚青銅令牌——正面“東宮“二字被利器劃得面目全非，而背面“武德九年敕造“的銘文卻清晰如新，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青光。
“這是今晨從高德儒密室找到的。“李世民的手指撫過令牌邊緣的缺口，那裡的銅鏽呈現出暗紅色，“這麼多年，他每日用指尖血餵養此物。“
殿外忽然雷聲大作，初夏的暴雨說來就來。雨點砸在琉璃瓦上，如同千萬顆珍珠滾落。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瞬間照亮了整個紫宸殿。程巖看見皇帝的眼角似有淚光閃動，但轉瞬即逝，或許是光影的錯覺。
“朕記得...“李世民突然開口，聲音混在雨聲中幾乎聽不真切。
程巖屏住呼吸。他知道皇帝說的是玄武門之變那晚——大唐開國以來最血腥的一夜。
“這麼多年過去了...“皇帝將令牌放回錦盒，發出一聲長嘆，“這些舊日的陰影，終究還是要朕親自來斬斷。“
殿外的雨勢漸猛，豆大的雨滴砸在紫宸殿的琉璃瓦上，發出擂鼓般的悶響。程巖深吸一口氣，忽然單膝跪地，甲冑與青磚相撞，在雨聲中迸出清脆的錚鳴。
“臣有一事相求。“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鐵，穿透了雨幕的嘈雜。李世民正欲端起茶盞的手停在半空，眉頭微蹙：“講。“
程巖抬起頭，雨水順著殿簷流下，在門框上形成一道透明的水簾。透過這道水簾，他看見皇帝的面容在燭光下忽明忽暗。
“臣斗膽...“程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卻愈發堅定，“請陛下賜婚永嘉公主。“
“咔嚓——！“
一道閃電劈開夜空，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了整個紫宸殿。李世民的硃筆從指間滑落，在奏章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墨痕。殿角的銅壺滴漏似乎都停滯了一瞬，連雨聲都彷彿變得遙遠。
“你可知...“皇帝的聲音忽然變得極為低沉，“她在宗正寺的名冊上，早已...“
程巖沒有讓皇帝說完。他從貼身的暗袋中取出一張泛黃的羊皮紙，雙手呈上：“臣知道。貞觀三年突厥求親，公主之名已入和親名錄。但這是臣在七郎密室找到的——頡利可汗親筆所書，自願放棄和親之約。“
羊皮紙在燭光下泛著陳舊的色澤，突厥文朱印依然鮮豔如血。李世民接過細看，指尖竟微微顫抖起來。那日期赫然是武德九年六月初三——玄武門之變前夜。
“原來如此...“皇帝長嘆一聲，將羊皮紙輕輕放在案上，“明月當年主動請纓和親，是為...“
“為助陛下爭取備戰時間。“程巖重重叩首，額頭觸及冰涼的青磚，“公主忍辱負重，如今該給她一個歸宿了。“
殿內陷入長久的沉默，只有雨聲如注。李世民起身踱到殿門前，明黃色的袍角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雨水順著簷角流下，在石階上匯成湍急的小溪，倒映著搖曳的燭光。
“朕這個妹妹...“皇帝的聲音混在雨聲中，忽然變得很輕，“八歲能誦《楚辭》，十二歲通曉兵法，十四歲便敢在朝堂上與宰相論政...“他轉過身，眼中似有淚光閃動，“卻因生在帝王家，揹負了太多本不該她承受的重擔。“
程巖保持著叩首的姿勢，背後的傷口隱隱作痛，卻不及心中忐忑之萬一。
“程巖。“李世民突然直呼其名，聲音如雷貫耳，“你若負她...“
“臣願受凌遲之刑。“程巖毫不猶豫地答道，聲音斬釘截鐵。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突然大笑起來。那笑聲渾厚有力，驚飛了簷下棲息的夜鳥。他從腰間解下龍紋玉佩，擲向程巖：“好！朕準了！“
程巖接住玉佩，溫潤的玉質觸手生溫。玉佩上的五爪金龍栩栩如生，龍睛處兩點硃砂豔如鮮血，在燭光下彷彿要活過來一般。
“不過...“李世民忽然斂了笑容，眼神變得銳利如刀，“高德儒尚未伏誅，你...“
“臣已佈下天羅地網。“程巖雙手奉上一份密報，雨水從甲冑上滴落，在青磚上洇開深色的痕跡，“今晨終南山獵戶見過他，右臂已斷，正往昭陵方向逃竄。“
李世民展開密報，瞳孔驟然收縮——那上面畫著一幅簡陋的地圖，標註著昭陵陪葬墓的位置。其中一個墓穴被硃砂圈出，旁邊寫著“隱太子衣冠冢“五個小字，筆跡猙獰如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