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這一天太久了。“她的指尖輕輕撫過鑰匙上“武德八年“的銘文，“久到忘了自己究竟在追尋什麼。“
枯井深處並非想象中的井水，而是一條向下的石階。井壁上厚厚的青苔被人倉促擦過，露出下面斑駁的壁畫——隱約可見七名少年跪拜的圖案，其中一人的面容被利器狠狠劃爛。新鮮的抓痕間，還留著幾道帶著血漬的指印，一路延伸至黑暗深處。
程巖率先躍入枯井，靴底碾碎了幾片乾枯的苔蘚，在寂靜中發出細微的碎裂聲。井底的空氣凝滯而潮溼，混雜著鐵鏽與腐朽木材的氣味，令人鼻腔發癢。他伸手扶住潮溼的井壁，指尖觸到一片滑膩的苔蘚，下面隱約有凹凸的刻痕。
“小心臺階。“他低聲道，聲音在狹窄的井道中產生沉悶的迴響。
李明月緊隨其後，素白的靴面踏在青石臺階上，幾乎沒有發出聲響。她手中的火摺子忽明忽暗，昏黃的光線將兩人的影子投在井壁上，扭曲成怪異的形狀。隨著深入，臺階逐漸變得光滑——那是經年累月的腳步磨出的痕跡，邊緣處還殘留著幾滴未乾的血跡，在火光下泛著詭異的暗紅色。
石階盡頭，一扇青銅門突兀地嵌在土牆中。門上七個凹槽排列如北斗，每個凹槽邊緣都刻著細密的紋路，與七狼衛令牌的邊緣嚴絲合縫。青銅表面佈滿了綠色的銅鏽，唯有七個凹槽處被人反覆摩挲，露出金屬原本的青灰色光澤。
“這麼多年...“李明月的聲音在井底顯得格外清晰，“他每日都在擦拭這些凹槽。“
程巖注意到最中央的凹槽邊緣有一道新鮮的刮痕，青銅屑還未來得及氧化，在火光下閃著細碎的金光。他伸手輕觸，指腹立刻沾上一層青灰色的金屬粉末。
“就在剛才。“他沉聲道，“他進去時很匆忙。“
李明月將拼合的鑰匙緩緩插入鎖孔。七塊殘片嚴絲合縫地嵌入凹槽，發出一連串細微的“咔嗒“聲。當最後一片歸位時，整個青銅門突然震動了一下，積年的灰塵簌簌落下。
“退後。“程巖一把拉住李明月的衣袖，將她護在身後。
青銅門發出沉悶的轟鳴，緩緩向內開啟。一股陳年的黴味撲面而來，門縫中洩出一線幽藍的光，照在潮溼的臺階上，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青銅門完全開啟的瞬間，一股腐朽的冷風撲面而來，吹滅了李明月手中的火摺子。黑暗中，唯有秘庫中央泛著幽幽的藍光，像是某種會發光的苔蘚在石壁上蔓延。
高德儒就跪在那片藍光之中。他的右臂齊肩而斷，傷口處胡亂纏著染血的衣帶，已經變成了暗褐色。聽到動靜，他緩緩抬頭，渾濁的眼球在黑暗中反射著詭異的藍光。那張佈滿皺紋的臉扭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嘴角還掛著未乾的血跡。
“你們終於來了...“他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每個字都帶著氣音，“這麼多年...我找了這麼多年...“
程巖的刀已出鞘三寸，刀鋒在藍光下泛著冷冽的寒芒。他藉著微弱的光線環顧四周——這個被傳得神乎其神的秘庫，竟然空空如也。四壁既沒有傳聞中的金銀財寶，也沒有傳說中的兵書秘籍，只有正中央的石臺上放著一個落滿灰塵的陶罐。
高德儒的獨臂顫抖著伸向陶罐，枯瘦的手指在罐身上留下五道血痕：“就在這裡...一定在這裡...“
李明月重新點燃火折，跳動的火光徹底照亮了秘庫。程巖這才看清，陶罐上竟然佈滿了細密的裂紋，像是被人反覆摔打又粘合。罐口用已經發黑的蠟密封著，上面按著一個模糊的指印——看大小，應該是個孩子的手。
“開啟它。“高德儒突然尖叫道，聲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快開啟它！“
李明月上前一步，劍尖輕挑，陶罐應聲而碎。腐朽的蠟塊崩裂開來，裡面只有一抔乾枯的黃土，和一張已經脆化的絹布。布上的字跡依稀可辨：
“世民，你贏了。“
高德儒僵在原地，獨臂懸在半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氣。他的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突然狂笑起來：“這麼多年...我找了這麼多年...竟然什麼都沒有！哈哈哈哈...“
鮮血從他嘴角溢位，他竟在癲狂中咬碎了自己的舌頭。程巖上前探查，發現他的瞳孔已經渙散，但嘴角仍保持著那個扭曲的笑容。
“他早就知道...“李明月輕聲道，劍尖挑起那張絹布，“這麼多年，他追逐的不過是一個幻影。“
程巖看著地上碎裂的陶罐，忽然注意到內側刻著一行小字——“給承道，願你來世生在尋常百姓家“。那是隱太子李建成留給自己早夭長子的遺言。
“他恨的不是陛下，“程巖低聲道，“也不是隱太子，而是那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執念。“
兩人走出荒宅。西沉的殘陽將廢墟染成血色，斷壁殘垣在地上投下長長的陰影，如同無數雙伸向天空的枯手。程巖踢開擋路的碎瓦，驚起幾隻烏鴉，它們嘶啞的叫聲在寂靜的荒原上格外刺耳。
李明月站在倒塌的影壁前，手中的青銅鑰匙在夕陽下泛著詭異的青光。她忽然鬆開手指，鑰匙墜入荒草叢中，發出“叮“的一聲輕響。這聲音驚動了藏在瓦礫間的一隻野兔，它倉皇逃竄，轉眼消失在暮色裡。
“這麼多年，他活得像只困獸。“她望著野兔消失的方向，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把自己囚禁在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執念裡。“
程巖彎腰拾起一片碎瓷——那是陶罐的殘片，內側的刻字在暮光中依稀可辨。他的指腹輕輕撫過“承道“二字，忽然想起那個早夭的孩子若是活著，如今也該是而立之年了。
“他本可以...“程巖的話沒說完，一陣晚風吹來，手中的瓷片突然化作齏粉，隨風飄散。那些細小的塵埃在夕陽中閃爍著金色的微光，轉瞬即逝。
李明月解下腰間的龍紋玉佩，溫潤的白玉在暮色中泛著柔和的光暈。她將玉佩舉到眼前，玉上的五爪金龍栩栩如生，龍睛處的兩點硃砂紅得刺目。
“回城吧。“她忽然說道，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清冷，“再晚些，坊門就要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