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八年秋，程巖的馬車碾過河西走廊的砂石地時，車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這輛特製的四輪馬車，輪轂包著熟鐵，在烈日下泛著暗紅的光澤。車輪碾過新鋪的水泥路面，發出特有的“咯吱“聲，驚得拉車的青海驄不住揚蹄嘶鳴。
“侯爺，前面就是陽關了。“
陳大的聲音從車外傳來。程巖掀開青布車簾，撲面而來的熱風夾雜著細碎的砂礫，打得臉頰生疼。他眯起眼睛，看見瘸腿漢子正單腿跪在一座烽燧殘骸前，棗木棍深深插入砂土。殘缺的右腿上綁著新制的水泥假肢，表面刻滿了西域胡商帶來的奇怪符文——那是些彎彎曲曲的楔形文字，據說是來自更西邊的波斯。
程巖跳下馬車，靴底剛觸到地面就陷下去半寸。這裡的水泥路面與長安截然不同，摻了太多戈壁砂礫，踩上去沙沙作響。他彎腰摸了摸路面，指腹傳來粗糲的觸感，混合著未完全磨碎的石英顆粒。
“侯爺！第一窯成了！“
王二的喊聲混著風沙從遠處傳來。程巖抬頭望去，只見老窯工黧黑的臉上佈滿細小的裂口，那是大漠烈日和風沙共同刻下的痕跡。他身後那座依山而建的蛋形窯，造型與長安的方窯截然不同，煙道竟是按照胡旋舞的軌跡盤旋而上，在暮色中吐著青紫色的煙。
“這是按照龜茲匠人的建議改的。“王二抹了把臉上的煤灰，露出兩排白牙，“他們說這樣的煙道能讓火力更均勻。“
程巖點點頭，跟著王二走向新出窯的水泥磚堆。這些磚塊比長安燒製的更加粗糲，表面佈滿細小的氣孔，像是被砂礫打磨過一般。他拿起一塊，沉甸甸的質感從掌心傳來，比尋常青磚重了三分。磚塊側面刻著“安西“二字，筆劃裡填著從祁連山採來的石英砂，在夕陽下閃閃發亮。
“摻了雪山上的白泥，還有......“
王二的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駝鈴聲打斷。程巖轉頭望去，只見百丈外的沙丘上，一隊粟特商人正駐足觀望。為首的胡商頭戴卷簷虛帽，左耳殘缺處掛著個水泥燒製的耳璫。他手中那把鑲著紅寶石的匕首，正悄悄刮取著烽燧上的水泥樣本。
“又是那個薩保。“陳大拄著棗木棍走過來，殘缺的右腿在沙地上拖出深深的痕跡，“從長安跟到陽關，陰魂不散。“
程巖沒有答話，他的目光被胡商腰間掛著的一個皮囊吸引。那皮囊鼓鼓囊囊的，偶爾漏出幾粒金粉，在夕陽下閃著誘人的光。更令人在意的是，皮囊表面用硃砂畫著奇怪的符號，看起來像是某種配方。
“侯爺，要不要......“陳大做了個攔截的手勢。
程巖搖搖頭，從袖中取出個銅錢大小的水泥圓餅。這圓餅表面光滑如鏡，中心卻有個細小的孔洞。他輕輕一吹，圓餅發出清越的哨聲，在空曠的戈壁上回蕩。
遠處的胡商聞聲抬頭，渾濁的藍眼珠閃過一絲詫異。他猶豫片刻，突然從懷中掏出一塊絲綢，對著夕陽展開——那上面用金線繡著座城池的圖案，城牆的夯土層裡分明摻著閃閃發亮的顆粒。
“是于闐的技法。“王二低聲道，“他們用金沙摻在黏土裡築城。“
程巖眯起眼睛，絲綢上的城池輪廓漸漸與記憶中的某個畫面重合——那日在大明宮，太宗案下的水泥沙盤上，也有一座類似的城池模型。
夜幕降臨，戈壁上的溫度驟降。程巖裹緊羊皮大氅，站在新築的烽燧臺上遠眺。這座五丈高的烽燧完全用水泥砌成，表面刻意做成了夯土的紋理，遠看與舊制無異。但只有他知道，磚塊內部摻了祁連山的鐵礦砂，遇火會變得更加堅硬。
“侯爺，您看。“陳大突然指向東方。
程巖轉頭，看見一輪血月正從沙丘後升起。月光下，幾道黑影正鬼鬼祟祟地接近白天新鋪的水泥路面。為首那人手中的匕首在月光下閃著寒光——正是白日裡那個胡商薩保。
“要攔下嗎？“陳大的獨眼中閃過一絲寒光。
程巖搖搖頭，從懷中取出個小小的瓷瓶。他拔開塞子，將裡面的液體倒在烽燧的箭垛上。液體順著水泥牆面緩緩流下，在月光中泛著詭異的藍光。
“讓他們看。“程巖的聲音比夜風還冷，“看明白了，才好回去稟報他們的主子。“
遠處的黑影已經蹲下身，用匕首撬起一塊未乾透的水泥。月光下，程巖清楚地看見那人將水泥塊湊到鼻前嗅了嗅，又用舌尖輕輕舔了一下。下一秒，胡商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手中的水泥塊“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幾瓣。
“加了雪山白泥和祁連赤砂。“程巖輕聲道，“舔一口，夠他咳上三天。“
陳大咧開嘴笑了，殘缺的牙齒在月光下泛著黃光。他拄著棗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到箭垛前，俯身看了看那灘藍色的液體。
“侯爺，這又是......“
“龜茲毒蛛的骨粉。“程巖收起瓷瓶，“遇水則凝，遇血則化。“
夜風漸起，吹散了遠處的腳步聲。程巖望著月光下延伸向遠方的新修官道，灰白的水泥路面像一條巨龍，正向著西域蜿蜒而去。他知道，這條路上很快就會佈滿商旅的足跡，駝鈴的聲音將取代戰馬的嘶鳴。
但此刻，戈壁灘上只有風聲嗚咽，像是無數亡魂在低語。程巖摸了摸懷中的水泥虎符，冰冷的觸感讓他想起臨行前的那一夜，想起那支斷裂的素銀步搖，想起那顆滾落在水泥地上的紅豆。
“明日開始築城。“他轉身對陳大道，“就用這戈壁的砂，祁連的礦，還有......“他頓了頓，望向遠處隱約的雪山輪廓，“于闐的金。“
此時此地，冬天來的特別早，第一場雪落在高昌城頭時，程巖正站在新築的甕城上驗看水泥的凍損情況。他撥出的白氣在鬚眉上結了一層薄霜，手指撫過城牆接縫處的水泥，觸感比長安的更加冰冷刺骨。這些摻了祁連礦砂的灰漿在寒風中呈現出詭異的青灰色，像是被凍僵的巨獸的面板。
“侯爺，西面的女牆裂了道縫。“
王二的聲音從風裡飄來。老窯工裹著件翻毛羊皮襖，黧黑的臉上新添了幾道凍瘡。他身後跟著的兩個學徒抬著塊木板，上面攤著剛鑿下來的水泥碎塊，斷面處結著晶瑩的冰晶。
程巖蹲下身，用匕首尖撥弄那些碎塊。冰晶在刀刃下發出細微的碎裂聲，露出裡面蜂窩狀的孔隙。他眉頭微皺——這是水泥在急速凍結時形成的缺陷，若放任不管，來年開春便會成為城牆的致命弱點。
“去把程寧叫來。“他頭也不抬地說道，手指捻著碎末，“帶上她新配的方子。“
雪越下越大，程巖轉身時，看見城牆的垛口上已經積了層薄雪。奇怪的是，那些雪花落在水泥表面竟不融化，而是保持著完整的六角形，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定格在了墜落瞬間。他伸手拂去一片，指尖傳來針扎般的刺痛——這雪裡竟夾雜著細小的冰晶，鋒利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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