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的寅時三刻,長安城東的春明門剛響起開城鼓,程巖的車隊便碾著半尺深的積雪駛上官道。十二輛牛車的木輪包著防滑鐵皮,在凍硬的雪殼上刻出深深的溝痕,像一條蜿蜒的黑龍爬向藍田縣方向。
程寧趴在車窗邊,髮間的銀鈴隨著顛簸叮噹作響。她撥出的白霧在窗欞上凝成霜花,又被新落的雪粒覆蓋。“哥,那些孩子真的能吃到蜜橘嗎?“小姑娘指尖劃過裝滿嶺南鮮果的樟木箱,箱縫裡漏出的柑橘香驚起了路邊枯草叢中的麻雀。
“再有二十里就是藍田縣界。“劉大壯踩著齊踝深的雪在前引路,新換的羊皮靴每走三步就要甩一次雪塊。他忽然指著遠處:“侯爺您看!“
程巖順著望去,藍田方向的雪幕中,隱約可見幾柱歪斜的炊煙。那是他的食邑莊子,三百戶莊戶在寒冬裡掙扎求生的痕跡。更遠處,皚皚雪原上突兀地裸露著幾塊焦黑——去年秋澇時淹死的麥田,如今連積雪都蓋不住那股腐爛的泥土氣。
車隊經過灞橋時,拉車的犍牛突然躁動起來。程巖掀開車簾,看見橋墩下蜷縮著幾個衣衫襤褸的身影。有個約莫六七歲的男童正用木棍捅冰窟窿,聽到車聲抬頭,凍得青紫的小臉上嵌著雙過分明亮的眼睛。
“停一停。“程巖的聲音比寒風還冷。他親自解開裝糧的牛車。那孩子卻不敢上前,直到程寧捧著滿把松子糖跳下車,他才突然搶過一塊,轉身就朝藍田方向狂奔,破草鞋在雪地上踩出一串帶血的腳印。
“是逃荒的流民。“劉大壯低聲解釋,“藍田去年遭了澇,又趕上朝廷徵...“話到一半突然噤聲。程巖知道他要說什麼——,藍田縣被攤派的軍糧比周邊多出三成。
車隊重新啟程時,程巖注意到官道兩側的榆樹皮都被剝得精光。那些慘白的樹幹在雪地裡格外刺目,像無數只伸向天空求救的枯手。他下意識摸了摸袖中的《農書》——那上面用炭筆記著的輪作制與堆肥法,此刻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轉過山坳時,一陣奇特的“咔嚓“聲傳來。程寧突然拽他袖子:“哥!快看!“路邊的緩坡上,十幾個衣衫單薄的農婦正在刨雪下的凍土。她們手裡的農具根本不是鐵器,而是用磨尖的獸骨綁著木棍——有個白髮老嫗的“骨鋤“突然斷裂,她竟跪下來舔食斷茬上沾的泥屑。
程巖猛地拍響車壁:“加速!“牛鞭在空中炸出脆響。車隊在雪原上疾馳,車後揚起的雪霧裡,隱約可見那個斷腿的男孩仍在奔跑,懷裡緊緊摟著搶來的松子糖,像捧著整個寒冬裡唯一的火種。
車隊剛拐進藍田縣界,程巖就聽見前方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莊口那棵百年老榆樹下,影影綽綽擠著幾十號人影。幾個面黃肌瘦的孩童正用石片颳著樹皮,皸裂的手指在寒風中滲出細小的血珠。最引人注目的是個扎著歪斜羊角辮的女童——她看上去不過六七歲光景,懷裡卻抱著個不斷啼哭的嬰兒,單薄的麻布衣被寒風掀起一角,露出後背大片青紫色的凍瘡。
“停車!“程巖的喝聲驚飛了榆樹梢頭的寒鴉。他跳下馬車時,人群像受驚的魚群般四散開來,卻又在十步外重新聚攏,無數雙眼睛直勾勾盯著車隊上的糧袋。
劉大壯剛揭開裝糧食的麻袋,新磨的小麥粉特有的麥香立刻在寒風中飄散開來。人群開始騷動,卻沒人敢上前。程巖注意到,幾個年長的莊戶甚至拽住了自家孩子的衣領,渾濁的眼裡滿是警惕——那是經歷過饑荒的人才有的眼神。
“別怕。“程寧捧著滿手胡麻餅走過去,杏色斗篷在雪地裡像朵盛開的花。她蹲下身,與羊角辮女童平視:“嚐嚐看?“女童髒兮兮的小手剛要伸出,又猛地縮回去,在衣襟上反覆擦拭了幾下,才顫抖著接過半塊餅。
“香...香的!“女童咬了一小口,突然瞪大眼睛,轉身就往莊子裡跑:“侯爺來放糧了!侯爺來放糧了!“她跑得急,懷裡的嬰兒差點滑落,露出後背大片潰爛的凍瘡。
這聲呼喊像捅了馬蜂窩。莊戶們終於確信不是做夢,呼啦一下圍了上來。程巖立刻指揮家僕在榆樹下支起三口大鐵鍋,劉大壯正往鍋裡倒小麥面時,突然被人拽住了袖子。
“這...這是精白麵啊!“一個缺了門牙的老漢顫聲道,“摻些麩皮能多活十戶人...“他粗糙的手指捻著雪白的麵粉,眼裡直泛淚花。
程岩心頭一顫。他轉身從車上又搬下兩袋麵粉:“今日不摻麩皮。“滾水入鍋的“刺啦“聲裡,他提高嗓門:“從今往後,藍田莊子不斷糧!“
雪越下越大,鐵鍋周圍漸漸騰起白霧。程寧不知從哪找來幾個豁口的粗瓷碗,正挨個分給孩童。羊角辮女童又擠到最前面,這次她懷裡除了嬰兒,還多了個拄著木棍的瘸腿漢子——那人右腿以詭異的角度彎曲著,粗布褲管上還沾著乾涸的血跡。
“我爹...“女童踮腳把碗舉過頭頂,“我爹說侯爺是好人...“瘸腿漢子卻別過臉去,程巖分明看見他拄著的木棍上刻著幾道歪斜的刻痕——那是軍中常用的計數標記。
粥香越來越濃,人群卻自發排成了長隊。最前頭的老嫗捧著碗的手抖得像篩糠,卻堅持要讓懷裡的孫子先喝;幾個半大少年攙扶著目盲的老人,自己喉嚨不停滾動,卻始終沒往前擠一步。
程巖正暗自感慨,突然聽見糧車後傳來爭執。繞過車架,他看見劉大壯正拽著個偷糧的半大孩子,那孩子嘴裡塞滿生面粉,嗆得直咳嗽也不肯吐出來。
“讓他拿。“程巖輕聲道。他認出這孩子就是官道邊那個斷腿男孩,此刻那雙過分明亮的眼睛裡,滿是野獸般的求生欲。
當第一鍋麵粥熬好時,莊戶們反而安靜下來。盛粥的木勺在眾人手中傳遞,每個人都只舀半碗就傳給下一位。羊角辮女童捧著熱氣騰騰的粥碗,先餵了懷裡的嬰兒,又去喂那瘸腿漢子。漢子的獨眼裡突然滾出淚來,混進粥碗裡,被他一仰脖喝得乾乾淨淨。
暮色漸沉時,張阿公家的土坯房裡飄出陣陣油香。程巖盤腿坐在灶臺邊的草墊上,看張家老嫗用新給的胡麻油烙餅。油在鐵鏊子上“滋滋“作響,騰起的青煙燻得房樑上掛的幹辣椒微微搖晃,在土牆上投下搖曳的影子。
“侯爺嚐嚐這個。“老里正張阿公的旱菸杆在炕沿磕了磕,露出黑黃的牙齒,“去歲的柿餅,就剩這幾個了。“漆盤裡躺著的柿餅已經發硬,表面結著層白霜,卻仍能聞到淡淡的甜香。
程巖接過咬了一口,久違的甜味在舌尖化開。老嫗突然用木鏟挑起張剛烙好的油餅,金黃的餅面上泛著細密的氣泡:“趁熱吃,胡麻油金貴著呢。“她佈滿老繭的手指在圍裙上擦了又擦,才敢把餅遞給程寧。
“去歲秋澇,麥子爛了七成。“張阿公的煙鍋在油燈下明明滅滅,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菸灰簌簌落在炕蓆上。程巖連忙遞上水碗,趁機說道:“今年我準備在莊後劃地試種新糧,就是這個玉米。“
老嫗翻動油餅的手頓了頓:“侯爺說的是...玉米?“她聲音裡帶著遲疑,“老身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能比麥子更養人的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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