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的晨光剛染白程府東跨院的屋脊，程巖就站在院中對著禮單皺眉。昨夜一場薄雪，將二十壇嶺南荔枝酒的紅綢緞面襯得愈發鮮豔，像一溜兒整齊排列的小燈籠。劉大壯正指揮著家僕們往樟木箱裡墊絲綿，西域琉璃盞的彩光透過縫隙流瀉出來，在雪地上投下細碎的虹影。
“哥，這樣行嗎？“
程寧的聲音從迴廊轉角傳來。小姑娘今日特意梳了雙鬟望仙髻，髮間新戴的累絲金蝶隨著步伐輕顫，杏色襖裙外罩著件白狐裘——那是李明月年前賞的，領口還綴著十二粒東海明珠。她手裡捧著個錦盒，裡頭整整齊齊碼著十二包油紙裹的種子，每包上都用簪花小楷標註著“玉米“、“番茄“等字樣。
程巖接過錦盒，指尖在“番茄“二字上頓了頓。這是他從波斯商人那裡重金購來的稀罕物，整個大唐恐怕不超過三斤種子。“再添包辣椒籽。“他輕聲囑咐，“程伯伯早年駐守隴西，應該吃得慣辛辣。“
院角突然傳來“咔嚓“脆響。兩人回頭，只見李泰硬塞進來的那對三尺紅珊瑚樹歪在雪地裡——枝丫上掛著的金絲絡子太重，壓斷了底座的紫檀支架。十幾個家僕手忙腳亂地去扶，珊瑚枝在晨光中泛著血色的光澤，映得滿地積雪都染上了幾分暖意。
“這禮...“程巖揉了揉太陽穴。光是那對珊瑚就值千貫錢，更別說還有御賜的雲錦、暹羅來的犀角杯。他轉身從多寶閣取出個紫竹筒，這是特意為程咬金準備的“爆竹“——竹筒內壁用蜂蠟密封，裝著改良過的軍用火藥配方，外頭卻偽裝飾著普通吉祥圖案。
程寧踮腳往錦盒裡又塞了包種子，忽然壓低聲音：“哥，那個竹筒...“她早看出兄長這幾日在地窖裡鼓搗的不只是煙花，“程伯伯會不會...“
“無妨。“程巖將竹筒塞進袖籠。竹筒外壁刻著道幾乎不可見的細痕——那是他設計的保險機關，若非用特定的手法開啟，裡頭的火藥就會受潮失效。
劉大壯小跑過來稟報車馬備妥，卻在看到滿院禮品時倒吸涼氣：“侯爺，這...這怕是得用三駕馬車...“話音未落，程寧已經掀開最邊上那口樟木箱，裡頭整齊碼著十二支“凌霄箭“煙花，彈體上精心繪製著十二生肖圖案。
“胡鬧！“程巖急忙合上箱蓋，“這是要獻給陛下的。“卻不防程寧已經偷偷抽出一支最小的“玉兔彈“，飛快地藏進了自己的袖籠。小姑娘眨著眼裝無辜，髮間的金蝶隨著動作輕晃，在朝陽下劃出細碎的金線。
辰時的鐘聲從皇城方向傳來時，送禮的隊伍終於出發。打頭的馬車輪子深深陷進雪地裡——那對珊瑚樹實在太重，車轅都被壓得吱呀作響。程巖騎馬跟在最後，玄色大氅下藏著那支要命的紫竹筒。經過平康坊時，幾個起早練嗓的歌姬推開窗欞，胭脂未施的臉被滿車禮品映得緋紅。
“程侯爺這是要去...“歌姬們的調笑聲飄過來，“莫不是下聘禮？“
程巖耳根一熱，卻見程寧從馬車裡探出頭，銀鈴般的嗓音壓過那些調笑：“我們去給程大將軍拜年！“小姑娘驕傲地揚起下巴，髮間金蝶在晨風中振翅欲飛。車簾掀起的剎那，隱約可見她袖中藏著的“玉兔彈“——那支本該呈給天子的煙花，此刻正隨著馬車顛簸，在袖籠裡輕輕搖晃。
馬車剛拐進崇仁坊，程府那對鎏金銅釘的大門就撞進眼簾。門楣上嶄新的桃符還泛著松木清香，秦瓊和尉遲恭的年畫像被雪水洇出幾分朦朧，倒像是兩位門神踏著雲氣而來。程巖剛要下車，忽聽府內傳來一聲洪鐘般的吆喝：
“小兔崽子！知道來看我的？“
這嗓門震得簷上積雪簌簌落下，程寧“呀“地輕呼一聲，髮間金蝶驚得亂顫。程巖卻笑了——幾年過去，程咬金這開山裂石的嗓門半點沒變。他剛整了整衣襟，影壁後便轉出個鐵塔般的身影。
程咬金今日著了身簇新的絳紫圓領袍，腰間九環玉帶卻系得歪歪斜斜，活像頭被強行套上錦緞的黑熊。見著程巖，他蒲扇大的巴掌直接拍過來：“長高了！“這一掌震得程巖肩胛生疼，“就是還跟個竹竿似的！“
老將軍突然俯身，酒氣混著羊肉腥羶的熱氣直噴到程巖臉上。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瞪得像銅鈴。
程咬金卻已轉向程寧：“這是寧丫頭？“絡腮鬍裡迸出陣爽朗大笑，程寧嚇得往兄長身後躲，白狐裘領子上沾滿了老將軍噴出的吐沫星子。
“處默呢？“程巖環顧四周。庭院裡練武的石鎖還冒著熱氣，兵器架上橫七豎八插著刀槍，卻不見那個總愛跟他比箭的少年。
程咬金聞言突然暴起，抄起門栓就砸向西廂房：“日上三竿還挺屍！“榆木門栓“咔嚓“劈開雕花木門，露出裡頭四仰八叉的醉漢——程處默抱著個空酒罈酣睡，鼾聲如雷，床榻邊散落著五六個東倒西歪的罈子。更荒唐的是，他竟穿著全套明光鎧睡覺，護心鏡都被壓變了形。
“混賬東西！“程咬金一腳踹向兒子屁股，鎧甲發出“咣噹“巨響，“你巖弟來了！“
程處默一個激靈滾下床，鐵甲撞得地板直顫。他迷迷瞪瞪抬頭，亂髮間那雙虎目突然瞪大：“程！巖！“這一嗓子比程咬金還響三分，震得窗欞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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