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般的長跑，結束了。
那八百七十三名“倖存者”，像一灘灘爛泥，癱在黃土地上。他們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已經被那二十里的路，給徹底碾碎，只剩下一具空洞的，散發著酸臭汗味的軀殼。
就在他們以為自己會就此昏死過去的時候，王玄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又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都起來。”
他的聲音，依舊是那麼冰冷，不帶一絲一毫的同情。
“晚飯時間，到了。”
晚飯？
這兩個字，像是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所有人的神經。
餓！
一種前所未有的，彷彿能吞噬理智的飢餓感，從每一個人的胃裡，瘋狂地升騰起來。
他們互相攙扶著，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被引導著，走向了不遠處的一排建築。
那是一座巨大得有些過分的屋子，門口掛著一個木牌，上書兩個大字——“食堂”。
當那扇大門被推開時，一股濃郁得讓人想要流淚的香氣，猛地撲了出來！
是肉！
是大塊的，燉得爛熟的，冒著熱氣的豬肉！
還有白得發亮，堆成了小山一樣的，蒸餅！
所有人的眼睛，瞬間就紅了！
他們忘了疲憊，忘了屈辱，喉頭瘋狂地滾動著，本能地，就要往裡衝！
“站住！”
王玄策如同一座鐵塔，擋在了門口。
在他身後，幾名藍田學子，抬出了一塊巨大的黑板。
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筆，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讓他們感到既熟悉，又無比陌生的東西。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二二得四，二三得六……”
……
“九九八十一。”
是九九乘法表！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王玄策指了指那塊黑板，又指了指食堂裡那誘人的飯菜，聲音裡，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
“侯爺的規矩。”
“想吃飯，可以。”
“背！一人一段，從‘一一得一’開始，輪流往下背。背對了，進去吃飯。背錯了，或者卡住了，滾到隊尾，重新排隊。”
“飯菜，管夠。但是……”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開飯的時間，只有一個時辰。過時，食堂關門，明早請早。”
“轟！”
所有人的腦子，都像是被狠狠砸了一記悶錘！
開什麼玩笑？！
讓他們背這個？！
“豈有此理！這……這是三歲小兒才背的東西！這是在羞辱我等！”一個士子漲紅了臉，氣得渾身發抖。
“我們剛剛跑了二十里！現在，連一口飯都不給吃，還要我等背這種東西？！”
“這是虐待！這是草菅人命！”
抗議聲，此起彼伏。
他們感覺，程巖這是在用一種最惡毒的方式，踐踏他們作為讀書人，最後的尊嚴！
然而，王玄策根本不理會他們的叫嚷。
他只是看了一眼隊伍最前面的那個人。
那人，正是新科狀元，張德。
張德從始至終，一言不發。他看了一眼黑板，又看了一眼食堂裡的肉，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王玄策敲了敲黑板：“你，開始。”
張德上前一步，對著王玄策，微微一拱手，然後，用一種清晰而又平穩的語速，開口道：“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一四得四，一五得五，一六得六，一七得七，一八得八，一九得九。”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小錘，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沒有絲毫的猶豫，沒有半點的錯漏。
王玄策點了點頭，側身讓開了一條路。
張德，就這麼在八百多雙噴火的眼睛的注視下，平靜地，走進了食堂，拿起一個大碗，給自己盛了一大勺冒著油光的燉肉，又拿了兩個熱騰騰的蒸餅。
然後，他就在離門口最近的一張桌子旁，坐下，開始吃。
“咕咚。”
不知是誰，狠狠地嚥了一口口水。
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格外響亮。
張德吃得很香，很慢。
他咀嚼的聲音，他吞嚥的聲音，都透過敞開的大門，清晰地傳了出來。
那股肉香，彷彿長了手，鑽進每一個人的鼻孔，撓著他們的心，攪動著他們的胃。
尊嚴？
在這一刻，在“餓”這個人類最原始的本能面前，所謂的尊嚴，突然變得有些可笑。
“我……我來！”
排在張德身後的一個舉子，終於忍不住了，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
“二……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
他背得很快，很急，生怕慢了一步，裡面的肉就沒了。
王玄策點了點頭，也讓他進去了。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尤其是，當這個榜樣，正在你面前大口吃肉的時候。
人群，騷動起來。
再也沒有人叫嚷著“羞辱”了。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著那塊黑板，像是在看什麼絕世秘籍一樣，嘴裡唸唸有詞，開始瘋狂地記憶。
“七七……七七四十九……七八……七八是多少來著？”
“是五十六！你個蠢材！”
“不對！你剛才背錯了！六七是四十二，不是四十三！”
那些曾經在文會上，為了一個典故，一句平仄，爭得面紅耳赤的天之驕子們，此刻，為了一個乘法口訣，吵得不可開交。
場面，混亂而又滑稽。
而就在這時，那五十名來自洛陽的舉子，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舉動。
他們沒有各自為戰，而是迅速地，以十人為一組，圍成了一個個小圈。
“我們分段！你記‘三’的，我記‘四’的！互相考校！快！”
“背會了的，去排隊！進去之後，別光顧著吃，幫後面還沒進來的人，佔個位置！”
他們，竟然在用一種最高效的，團隊協作的方式，來攻克這個難關！
高樓之上，孔穎達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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