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祚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國九十七載。
太祖皇帝起於微末,北逐胡虜,拯生民於塗炭,終復漢官之威儀。
然而此番。
山河破碎,再度傾覆。
衣冠淪落,社稷不保。
“噹啷——”
寶劍從崇禎顫抖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暖閣的地面之上,發出一聲清越的悲鳴。
“陛下……”
王承恩的身軀止不住的顫抖,哽咽道。
“走吧……”
崇禎慘然一笑,輕振袖袍。
“大明已經有一位被俘虜了的皇帝了,不能再多上了一位了。”
崇禎的眼神之中沒有恐懼。
他的眼眸之中滿是疲憊。
天下將亡,社稷將失。
他現在什麼都做不了。
他不是一位明君。
他做不到,扶大廈於將傾。
也做不到,挽狂瀾於既倒。
但是,現在有一件事,他能做到。
無言對百姓,有愧見先祖
大明,絕對不能如同大宋一般,再現靖康之恥。
他也絕不會如徽欽一般苟延殘喘,為金人牽羊羞辱。
大明的皇帝,有大明皇帝的死法!
崇禎握緊了雙拳,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而後。
義無反顧的邁步向著暖閣之外走去。
狂風呼嘯,裹挾著鵝毛般的大雪,穿梭在殿宇長廊之間,將天地攪成一片混沌。
崇禎走在雪地之間,深藍色的道袍在狂風中獵獵作響,衣袂翻飛間露出內裡早已磨損的襯裡。
“陛下!”
王承恩站起了身來,擦乾了眼淚,踉蹌著追出暖閣。
只見天子的身影在雪幕中若隱若現。
宮道兩側的宮燈早已熄滅,唯有遠處沖天的火光透過雪簾,在崇禎身上投下血一般的暗紅。
火光熊熊,消融了冰雪。
紫禁城的飛簷在火光中投下猙獰的影子。
那些曾經輝煌的琉璃瓦,那些曾經高大巍峨、壯麗絕倫的殿宇……
此刻正如這個王朝最後的眼淚,在烈焰中徹底化作烏有。
崇禎與王承恩兩人,一前一後穿過燃燒的宮闕,穿過了混亂不堪的人群,穿過了富麗堂皇的殿宇長廊。
煤山山下,豢養著成群的鶴、鹿。
在這樣混亂不堪的情況之下,豢養的麋鹿在雪地裡亂撞。
它們的蹄子踢翻了結冰的食槽,拼命的撞擊著擋路的欄杆,呦呦鳴叫聲撕破了凌晨的寂靜。
那些養尊處優的白鶴終於想起它們還能夠飛翔,撲稜著翅膀想要飛倒安全的地方。
四下一片雜亂,到處都是混亂不堪的景象。
在王承恩的攙扶之下,崇禎深一腳淺一腳,一步一步堅定的向著煤山的上方走去。
雪粒簌簌的打在臉上,就像是細碎的冰針。
正月的北風,冷的刺骨,猶如刮骨的鋼刀。
風雪帶來了兇厲的滿語聲。
清軍已經攻入了皇宮之中。
就在外城陷落的訊息傳來之時,整座京城便如潰堤般土崩瓦解。
崇禎輕輕的嘆息了一聲。
他在御前殿,敲響了朝會的鐘聲,想要召集百官,但是鐘聲響起了許久,卻沒有一人入殿。
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崇禎只知道自己最後幾乎是被王承恩託上的山頂。
眼前的山坡之上,正立著一座硃紅的涼亭。
那座涼亭的名字崇禎記得,叫做紅閣。
那是他為了檢閱宮內兵馬而特地讓人修建的。
從紅閣向下眺望,不僅可以看到大半個紫禁城,還可以看到內外城的景象。
很多時候,崇禎都喜歡待在紅閣,看著正在宮中操練的淨軍禁衛,看著行走在皇宮之中的宮人女官,看著內城外城的熙熙攘攘。
如今成了俯瞰末路的觀景臺。
“陛下,我們歇會吧”
王承恩攙扶著崇禎到紅閣之中坐下。
崇禎順從的坐了下來,他實在是太累了。
從這個角度望去,曾經禁衛操練的校場空空蕩蕩,曾經輝煌壯麗的皇宮在火光之中哀鳴,熙熙攘攘的街巷已經化作了人間的煉獄。
崇禎慘然一笑。
“朕待士亦不薄,今日國難當頭,群臣何無一人相從,如先朝靖難時,尚有程濟那樣的忠臣……”
說著說著,崇禎又止住了言語。
在沉默了些許的時間之後,崇禎嘆息了一聲,又喃喃自語道。
“眼下兵荒馬亂,許是他們不知訊息,故未能及時趕來罷。”
紅閣的旁邊,立著一顆歪脖子槐樹。
那顆老槐樹,就這樣黑黢黢的戳在雪幕裡。
崇禎望著東方天際,那裡仍是一片混沌的鉛灰色。
橘紅色的火光映照著初升的朝陽,將陽光扭曲成了詭異的赤金色。
老槐樹的枯枝簌簌作響,抖落了一地雪渣。
當第一縷天光掙扎著穿透雲層時,白綾已在老槐枝上系成死結。
在這人生最後的時刻,崇禎看著跪在地上的王承恩,心中泛起了一絲波瀾。
他這一生,犯了很多的錯誤,也看錯了很多的人。
在曹化淳走後,他感覺自己的身邊,連一個體幾的人竟都是沒有了。
他只感覺自己越發的像是一個孤家寡人,越發的感覺沒有人可以信任。
但是眼下,他才知道,原來還是有很多的人願意和他站在一起。
“承恩,你逃命去吧。”
崇禎心懷愧意,嘆息道。
他想要王承恩活下去。
真心實意……
“陛下……”
王承恩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他聽出了崇禎話語之中,對於他的愧疚。
“奴婢陪著陛下從信王府走到乾清宮,奴婢從小便一直跟隨著陛下。”
“就讓奴婢,再陪伴著陛下,走這最後一程吧……”
風雪之中,崇禎的臉龐蒼白如紙,唯有眼中跳動著遠處城郭燃燒的火光,有著一絲的光亮。
灰白的長髮在雪中狂舞,恍若一縷將熄的孤煙……
崇禎最後回望一眼南面。
一切。
好像還並沒有真正的結束。
不過,他卻是已經看不到最後的結果。
風雪越發的急切,遮蔽了山中的一切,也淹沒了一切的人聲。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雪終於停了。
一隻山雀落在枝頭,歪頭打量著樹下兩具覆雪的身影。
老槐樹的橫枝上,兩道白綾垂在晨光裡,輕輕搖曳。
輕柔的北風吹拂而來,露出一道染血的帛書:
“朕在位十有六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致虜陷國。”
“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
“以發覆面而死,任賊分裂朕屍,勿傷我百姓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