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六年,正月三十。
淮安南郊,風雪消止,凍土漸軟,殘冬的暮色沉沉壓下。
如雪般的營帳猶如鯤鵬的羽翼一般浩大,一眼望不到盡頭,幾乎遮蓋了整個淮安的南岸。
帳頂積雪未消,在斜照下泛著鐵灰色的冷光,而營寨間的泥濘小徑已被千萬軍靴踏成黑漿,蜿蜒如蛇。
戌時方至,日輪西墜。
殘陽如血,將雲層染成暗紫。
炊煙從靖南軍各個營地之中嫋嫋升起,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片青灰色的霧靄。
運河之上,千帆競渡。
無數大小船隻正順著寬闊的京杭運河徐徐北上,如林般的桅杆旗幡幾乎遮蔽了整個河面。
甲板之上林立著無數士氣昂揚身著赤衣的軍兵,船身在濁浪中穩穩前行,船首的虎頭紋在陽光下泛著金黃的光芒。
數以千計的棕色船帆的豎立著,在運河的河面之上投下搖曳的陰影。
運河水被船槳攪動,泛起渾濁的浪花。
偶爾有傳令的小艇在各個鉅艦間穿梭,船頭劈開的浪痕還未平復,就被後續的戰船碾碎。
岸邊賓士著的靖南軍遊騎們高舉著兵刃,大聲的向著運河之上劈波斬浪的船隊呼喊示意著。
“萬歲!”
揚州的大勝影響著靖南軍一眾上下。
他們跟隨在這個世間最為勇武的將軍麾下,贏取在南國的大勝,擊敗了不可一世的萬民軍,斬殺了橫行天下已久的李巖。
如今。
南國。
已經他們的天下了!
他們有什麼理由,不歡呼?!
“萬歲!”
運河之上,戰船之上一眾水師的官兵或是高舉著手中的兵刃,或是握緊拳頭振臂高呼,向著他們的同胞致以最高的敬意。
視野之中,一片赤紅,幾欲遮天蔽日!
就在在這一片的歡騰之聲,北面靖南軍的哨騎,視野之中出現了一個微小的黑點。
就在眾人疑惑之際,那黑點不斷的變大,不斷的靠近。
很快,一名揹負著令旗,混身泥濘的騎士已是從北方疾馳而來。
“攔住他。”
領頭的旗總最先反應過來,他抬起了手,指向那飛馳而來的騎士,毫不猶豫的下達了命令。
身側幾名原先護衛在那旗總身側的騎兵也是很快反應過來,當下應命上前。
但是那疾馳而來的騎士卻是沒有半分止步的意思。
那騎士眼見著巡遊的甲騎靠攏,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一下舉起了一面赤紅的小旗。
“京師急報,八百里加急!”
抵近十步的距離,就在巡遊的甲騎們靠近之時,一聲大喝恍若定身咒一般讓他們生生的止住了座下的戰馬。
京師被圍的訊息,並沒有被封鎖,靖南軍全軍上下全都瞭解此事。
“躲開!”
那騎士神色猙獰,聲嘶力竭的呼喊著。
前行的甲騎們回頭去看己方的主官,而他們的主官此時神色劇變,猛然舉起馬鞭,呼喝道。
“開路!”
數十名靖南軍的騎兵當下齊齊調轉馬頭,轉瞬之間已如如羽翼般護衛在那騎士的兩側前方。
……
靖南軍中軍帳內,眾將列坐。
大帳之中,眾皆沉默,氣氛幾近凝固,所有的人神色都陰沉的可怕。
帳內燈燭幽微,青煙盤繞,將眾人面目映得陰晴不定。
銅壺滴漏聲格外刺耳,每一聲都似敲在所有人的心腔之中。
陳望背對著眾人,站立在帥案的後方。
帥案上的塘報已被揉皺,硃批“急遞“二字猶自滲著猩紅。
左光先緊閉著眼睛,用手託舉著額頭,竭力的控制著自己。
他的呼吸還算平緩,可託著額頭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劉光祚直挺挺地坐著,目光渙散,盯著案上那封塘報,他的嘴唇微微翕動,像是要說什麼,卻又無聲。
曹變蛟緊握著拳頭指節發白。他喉結滾動,似要說什麼,卻又咽了回去。
左良玉靠坐在座椅之上半邊臉隱在陰影裡,望著帳外肆虐的風雪,眼神陰鷙難測。
就是李定國、高傑等一眾原屬於西軍的一眾將校坐在座椅之上,目光低垂著幾乎和地面平齊。
陳功、胡知禮、趙懷良等一眾靖南軍的嫡系將官也是同樣默然無語。
京師的陷落,其實本就是定局。
但是當京師陷落的訊息真的傳來之時,他們到底還是不能平靜。
山河淪陷,國家破碎。
怎麼會有人無動於衷。
陳望背對著眾人,凝視著身前那幅懸掛在中軍帳內的天下輿圖。
輿圖之上,京師的位置已經被劃上了一個大大的紅叉。
陳望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個猩紅的叉痕之上。
帳外朔風獵獵,陳望的思緒越發的遊離。
從塞北吹來的寒風,也將陳望的思緒帶回了崇禎十三年的北國。
“風霜以別草木之性,危亂而見貞良之節。”
“遼土淪喪數十載,虜陷北國遍揉京畿,擄我百姓為奴,害我中原之民,荼毒天下。”
在平臺之上,崇禎走下來了御座,站在了他的身前,緊握著他的雙手。
“將軍此番贏取青山關大勝,大壯我國朝之威,血我國人之淚……”
雖然相隔數載,但是陳望仍然能夠回憶起當時的場景。
崇禎的身形瘦弱,單薄的幾乎撐不起那一身的袍服,彷彿隨時會被風吹走一般。
他的手指冰涼、枯瘦,骨節嶙峋,握上去不似活人之手,倒像是一具披著人皮的骨架。
那雙深陷的眼窩裡,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執念。
對於崇禎,陳望的情感十分複雜。
這位本應無緣於皇位的閒散王爺,被推上了那本不應該屬於他的皇位。
在初登上皇位之時,天下其實早已經疲憊不堪。
京師、南國雖然一片歌舞昇平,但是處處卻已顯亡國之態。
他並不知道該如何當一個皇帝,也沒有人能夠去教他,更沒有人會去教他。
他受了很多的矇騙,吃了很多的苦頭,栽了很多的跟頭。
他殺了魏忠賢,卻沒有找到能夠替代魏忠賢的人,使得朝政失衡。
他看準了袁崇煥,聽信了他五年平遼的計劃,最後卻發現所託非人。
袁崇煥沒有他的詔令,擅殺大將。
在其執掌遼東之時,建奴第一次越過了長城進入了中原……
天災、人禍,一樁一樁,一件一件,接踵而至,壓的他難以喘息。
治大國,如烹小鮮。
崇禎從來不是一個溫和的君王。
他的性子太急,手段太烈,像一把出鞘過快的刀。
但是這天下,就如同在倪元璐所說的那般,已經經不起太多的折騰。
到最後的時候,崇禎其實已經能夠預感到自己的結局。
他很多次提到命數,氣數,他的心其實早已絕望。
崇禎雖然是皇帝。
但是終究只是一名凡人,一個普通的人。
但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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