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知道,唯有逃出洛陽地界,抵達函谷關,才算暫時脫離高歡勢力直接威脅。
那裡,是賀拔嶽大軍控制的東部門戶。
直到次日凌晨,天色矇矇亮,雄偉的函谷關終於出現在地平線時,兩人才重重鬆了口氣,緊繃的神經稍緩,胯下駿馬亦是強弩之末。
守關將士驗明身份,不敢怠慢,立刻放行,引至關內驛館休息。
一夜驚魂,此刻終得暫時安穩。
士兵送來熱水淨衣,宇文泰和宇文護簡單洗漱更換,才感覺活了過來。
驛館房間內,宇文泰屏退士兵,房門緊閉。
走到床榻邊,小心翼翼從貼身衣物夾層中,取出用油布仔細包裹的小卷軸。
昏暗晨光透過窗欞,照在他凝重的臉上。
他緩緩解開油布,露出一張質地考究的紙張,上書皇家特有墨跡的蠅頭小楷。
正是臨行前,皇帝元修塞給他的密詔。
宇文泰深吸一口氣,將紙張在桌案上慢慢展開。
目光落在紙上,逐字逐句閱讀:
“卿之忠勇,朕素知之。今天下未定,奸宄高歡弄權。朕預高歡克晉陽滅爾朱兆後,勢必驕橫。其人慣用離間之計,恐其不日將構陷卿與侯莫陳悅,使關中不寧,以遂其吞併之心。卿當謹記,侯莫陳悅性多疑而貪功,易為讒言所動。卿務必審慎處之,萬勿輕信人言,尤需防備肘腋之變。高歡羽翼已豐,權傾朝野,朕居洛陽,亦如坐針氈,唯盼卿等柱石之臣,早日匡扶社稷,掃清寰宇。切記,萬事小心為上,保全自身,方能為國效力。朕在宮中,靜待卿佳音。”
短短百餘字,資訊量卻如驚雷貫耳!
皇帝元修精準預見高歡下一步動作——離間關中賀拔嶽與侯莫陳悅,並點明侯莫陳悅性格弱點。
宇文泰看完,只覺一股寒意自腳底直衝頭頂,內心猛地一凜!
這哪裡是傳聞中耽於享樂、被權臣擺佈的草包皇帝?!
這份對人性與局勢的洞察,簡直老辣的可怕!
“好一個元修……竟能精準至此……”
宇文泰心中暗歎,對這位年輕皇帝的看法,第一次發生了根本性的顛覆。
但下一刻,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劃過腦海,讓他心臟猛地一縮!
一個更深層、更大膽、也更危險的念頭不可抑制地冒了出來:
如果……如果陛下預言成真,高歡離間計成,侯莫陳悅真的因猜忌或被蠱惑,對主公下手……那主公一死,關中軍群龍無首,豈不是……
這念頭一出,宇文泰只覺渾身血液瞬間沸騰!
他努力想壓制這份突如其來的激動與野心,但那對權力和未來的渴望,如黑暗中瘋長的藤蔓,緊緊纏繞上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控制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那是一種混雜著震驚、忌憚、算計,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幾乎要破體而出的興奮光芒!
一直留意叔父神色的宇文護,敏銳察覺到叔父臉色異樣,忍不住低聲問:“叔父……這紙條上,到底寫了什麼驚天動地之事?”
宇文泰深吸一口氣,緩緩平復激盪心緒,將目光從紙條移開,看向侄子。
眼神複雜地看了宇文護片刻,然後將那薄薄紙條遞過去,聲音低沉嚴肅:“薩保,你看一眼。”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目光銳利盯著宇文護:
“但是!記住!今日所見,一字一句,都必須爛在肚子裡!守口如瓶!昨日洛陽高歡府中,你酒後失言,險釀大禍,這個教訓,你必須刻在骨子裡!從今往後,謹言慎行,低調隱忍,一步都不能錯!明白嗎?”
宇文護被叔父從未有過的嚴厲語氣震懾,連忙恭敬躬身應道:“是!叔父!侄兒明白了!絕不敢忘!”
說著,小心翼翼接過紙條,湊到窗前,借晨光仔細看了起來。
只幾行,宇文護臉色驟變,失聲驚呼:
“這……高歡果然欲對大行臺不利!更欲離間侯莫陳悅,圖謀殺害大行臺!此事……實在太危險了!叔父,我們必須立刻將此事稟告大行臺,請他早做防備!”
他反應完全出於忠誠急切,焦急看向宇文泰,等待叔父決定。
然而,宇文泰卻沒有立刻回應,只是用一種頗帶玩味,甚至帶著一絲幽深難測的目光,靜靜看著侄子,嘴角似乎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弧度。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彷彿帶著某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薩保,急什麼?”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彷彿穿透函谷關的層巒疊嶂,望向更遙遠的未來:
“我宇文氏,難道就命中註定,唯有寄人籬下,永世為人臣子?”
“難道……便不能有一番,屬於我等自己的……萬世基業?”
這一問,如平地驚雷,在小小驛館房間內炸響!
宇文護瞬間呆立當場,難以置信地看著叔父,彷彿第一次真正認識眼前這位一直敬重依賴的長輩。
他感覺叔父的眼神是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心悸!
房間內,只剩晨光中飛舞的塵埃,和叔侄二人截然不同的、預示著命運轉向的心跳聲。
一個野心的種子,在函谷關的晨曦中,悄然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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