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這小子,偏愛漢家女兒?”
念頭一閃,立刻又覺不對,“不……不對!非簡單喜好!高乾是我倚重宗親,李衝出身隴西李氏,家族幾代大魏為官,在漢人士族中頗有聲望。他親近此二女,分明是在向高乾和李家示好!是在拉攏人心!”
一個初步判斷在高歡心中形成:這個元修,心機遠比表面深沉得多!
“不行,”高歡暗下決心,“這小子越發不簡單。在我離洛陽前,必須得和高乾好好商討一次!”
晨光熹微,甬道幽長,二人的身影在宮牆下拉出長長的影子。
百官按品級序列魚貫而入,沉重的殿門在身後緩緩關閉,隔絕了殿外晨曦中的喧囂。
偌大的太極殿內,氣氛肅穆得近乎凝滯。
除了權傾朝野的高歡,依仗“入朝不趨、贊拜不名”的殊榮,依舊邁著不疾不徐的方步,神態自若走向顯赫位置外,其餘文武,無不屏息凝神,足尖點地,踩著細碎急促的步子——“趨”,快步奔向各自班位,站定後便如泥塑木雕,不敢稍有懈怠。
衣袂拂動的微風,是這寂靜大殿裡唯一的聲息。
御座之上,元修身著十二章紋冕服,面沉如水,目光看似平淡掃過階下群臣,心思卻早已飄遠。
‘這個時代的弓……’他不動聲色地想著,‘武庫所藏,角弓居多,硬弓為主,反曲設計的影子都難尋。不過,那些木材、筋、角,韌性強度尚可,用來做複合弓臂,大有可為……’
念頭一轉,又掠過後苑。
‘風乾羊肉,讓御膳房試製了,味道還行,就是鹽!他奶奶的,全是核桃大的粗鹽疙瘩,非得搗碎磨末再抹,著實費事。’
元修微蹙眉,‘可惜,我不懂井鹽、池鹽精煉之法,總不能憑空變出細鹽。眼下只能讓軍士舂搗。只要醃製得當,放個十天半月不變質,將來行軍,倒是極方便的口糧……’
正沉浸其間,御座之下,按朝會流程,輪到門下省啟奏。
一名緋袍官員恭謹出列,躬身奏道:
“陛下,關中西道大行臺賀拔嶽將軍所遣使者,已於昨夜抵京覆命。人,正在殿外候旨,陛下是否宣召?”
元修聞言,思緒瞬間被拉回。
賀拔嶽?
他心裡微動,‘動作真快,前腳剛接加封聖旨,後腳謝恩使者便至。’
看來,賀拔嶽對朝廷示好,相當積極。
“哦?”元修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興趣,聲音平穩傳下:“既是賀拔大將軍使者,星夜趕路,辛苦了。宣。”
“遵旨!”那官員應聲,轉身朝殿門示意。
片刻,殿門再啟,光線湧入,映照兩個身影,一前一後步入。
為首者,年約四十許,中年文士,面容清癯,步履沉穩,眼神透著幹練。
禮畢,他先直身,朗聲道:“臣,賀拔嶽將軍帳下行臺郎中馮景,參見陛下!景奉賀拔將軍之命,忝為正使,特來複命!”
馮景話音剛落,身後那人便上前一步。
這一步,沉穩如嶽,落地無聲,卻彷彿令整個太極殿的地面都微微一沉!
所有目光,包括御座上的元修和丹陛下的高歡,都不由自主地被牢牢吸引。
此人身量高大,肩寬背厚,卻並不顯得格外魁梧,只因他立在那裡,自有一股磐石般的凝重之氣。
身上所著,亦是北魏官袍,但樣式略顯寬大簡便,衣襟袖口等處,用了鞣製過的細軟皮革鑲邊,隱約可見鮮卑風格的暗紋刺繡,而非絲綢。
然而,最奪人眼球的,是他那張臉。
與其說是臉,不如說首先撞入視線的是一蓬濃密、捲曲、近乎野蠻生長的黑色鬍鬚。
這鬍鬚並非精心修飾的美髯,帶著蓬勃的力量感,從兩鬢蔓延至下頜,幾乎吞噬了下半張臉的輪廓,只餘高挺鼻樑與一雙眼睛在外。
而那雙眼睛……
深邃如不見底的古井,瞳孔純黑。
眼神初看平靜無波,甚至帶著武人的銳利直接,但細觀之下,便能在那平靜之下,感受到一種被極力壓制和內斂的複雜光芒。
那裡沉澱了太多東西——風沙、戰火、算計、隱忍,以及一種令人心悸的洞察力,彷彿世間萬物在他眼中,皆可被迅速剝離表象,直抵核心。
因濃須遮掩,加之那雙眼眸透出的超齡滄桑,讓人無從判斷其確切年紀。
說他三十餘,眼神太過老練;
說他年過四十,可站姿、肌肉線條又充滿了力量和隨時可以勃發的張力。
歲月在他身上刻下深印,卻又被某種更強大的內在力量所模糊、覆蓋。
腰間束寬厚皮帶,無繁複玉飾,只有一個樣式簡單、略顯磨損的皮囊袋,不知內裝印信,還是別的什麼要物。
整個人透出一種不尚浮華、極端務實的氣質。
他靜立那裡,不像馮景帶著文士儒雅機鋒,也不似殿中武將的張揚粗獷。
他更像一柄被精心包裹、藏於厚重劍鞘中的絕世兵刃,看似樸實無華,甚至粗糲,但那隱隱透出的沉甸甸份量和不易察覺的鋒銳感,卻讓任何有眼力者都不敢絲毫小覷。
就在眾人屏息打量之際,這大鬍子再次躬身,而後抬首,聲音低沉有力,帶著獨特的、略顯沙啞的磁性,每個字都似從胸腔深處發出,清晰迴盪在寂靜殿宇:
“臣,賀拔嶽將軍帳下領府司馬,宇文泰,參見陛下!泰為副使,特來覲見!”
宇文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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