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端起面前那碗尚有餘溫的酪漿,用碗蓋輕輕撇去浮沫,不緊不慢地吹了吹,才抬起眼皮,慢悠悠地反問:
“哦?愛卿有何驚天動地的大事,竟需如此行色匆匆,連夜入宮?莫非是明日朝堂之上,有何不便宣之於口?”
他完美地演繹著一個涉世未深、有些懵懂、又對權臣心存敬畏的年輕皇帝。
斛斯椿臉上立刻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焦急之色:“陛下!事關重大,且迫在眉睫,刻不容緩!微臣不得不立即向陛下稟明,以請聖裁!”
“哦?那愛卿不妨說來聽聽。”元修放下酪漿,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斛斯椿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便將他們三人剛才在天柱大將軍府外密議,準備明日早朝,由王思政出面領銜上奏,請求朝廷加封遠在關中的賀拔嶽一事,避重就輕、添油加醋地向元修詳細敘述了一遍。
當然,他絕口不提三人背後那點聯手製衡高歡的小算盤,只反覆強調賀拔嶽光復長安、穩定關隴的蓋世奇功,理應獲得朝廷的殊榮與封賞,以安撫功臣之心。
元修靜靜地聽著,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心中早已明鏡似的:“狗屁的安撫功臣!還不是想借賀拔嶽那把刀來牽制高歡?”
但他面上,卻立刻裝出一副十分為難、甚至隱隱有些驚慌失措的模樣,眉頭緊緊皺成一團,語氣遲疑,吞吞吐吐地說道:
“這……賀拔嶽將軍勞苦功高,封賞……自然是應當的。只是……唉,愛卿你也知道,如今大丞相總攬朝政,都督中外諸軍事……軍國大事,朕……朕是不是還是應該……先問問大丞相的意思才好?免得……免得……”
他適時地表現出一種“害怕惹高歡不高興”的怯懦。
斛斯椿一看元修這副爛泥扶不上牆、唯唯諾諾、視高歡如天神的樣子,差點沒當場一口老血噴出來!
他強行壓下心頭那股幾乎要爆炸的鄙視和不耐煩,硬是擠出一副苦口婆心、為國為君操碎了心的忠臣模樣,循循善誘道:
“陛下!此言大謬矣!賀拔嶽將軍如今雄踞關隴,控扼西陲,麾下精兵十數萬,乃是我大魏名副其實的‘西面長城’!若朝廷封賞遲遲不到,薄待功臣,寒了他的心,萬一……萬一他心生怨望,與朝廷離心離德……那後果……陛下可曾想過?”
他見元修依舊是那副猶豫不決、瞻前顧後的慫樣,又進一步加大“藥量”,極力分說道:
“再者說,陛下!我大魏疆域何其遼闊,軍務何其繁重?豈能事事皆繫於大將軍一人之身?賀拔嶽將軍兵強馬壯,威望素著,若能得朝廷隆恩重用,感念陛下知遇之情,必能為陛下分憂解難,鎮守關中,使其與大將軍一東一西,互為犄角,共同拱衛我大魏江山!這於國於民於陛下,皆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大好事啊!”
斛斯椿心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恨不得抓住元修的肩膀使勁搖晃,直接把話挑明瞭喊出來:
“你個傻皇帝,清醒一點!現在封賞賀拔嶽,重用他!就是給高歡那匹餓狼脖子上套根繩!就是在他頭上懸一把劍!讓他不敢對你這塊嘴邊的肥肉太過放肆!這是你眼下唯一能制衡他的大好機會啊!你還在猶豫個屁啊?”
但他看著元修那副彷彿被高歡徹底嚇破了膽、對高歡言聽計從、唯恐惹惱對方半分的熊樣,又實在沒那個膽子把話說得如此赤裸直白。
萬一這草包皇帝聽不懂其中深意,或者乾脆就是個二傻子,轉頭就把自己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賣給了高歡,那自己可就真成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亂臣賊子,死無葬身之地了!
元修饒有興致地看著斛斯椿那張因為憋屈和急躁而漲得通紅的老臉,看著他那副想罵又不敢罵、想點透又怕被賣的糾結模樣,心裡簡直樂開了花,表面上卻繼續不動聲色地裝傻充愣。
他故作苦惱地用手指摩挲著下巴,沉吟半晌,才更加為難地說道:
“愛卿所言……似乎……似乎也有那麼幾分道理。只是……只是你剛才提及,欲請封賀拔嶽將軍為‘西道大行臺、都督雍、華、岐、泰等二十州諸軍事,加侍中…’云云,這、這官位職權,未免……未免也太大了些吧?幾乎與大將軍……此事幹系重大,牽一髮而動全身,朕以為……還是等明日朝議之後,先聽聽大將軍的意見,再做定奪為好,方為穩妥之道。”
斛斯椿見反覆勸說、苦口婆心都如同打在棉花上,元修這小子就是死抱著高歡的大腿不鬆手,知道再繞彎子也是白搭,只得咬了咬牙,把底牌稍微掀開了一角:
“陛下!此事,微臣已與王思政將軍、賀拔勝將軍商議妥當!明日朝會,便由王思政將軍正式上疏啟奏!屆時,只需陛下當廷順水推舟,恩准所請即可!至於大將軍那邊……”
他的聲音陡然壓低,語氣中帶上了狠厲與自信,“賀拔嶽將軍如今實力雄厚,威震關西,關中十數萬百戰精銳盡在其掌握!就算……就算朝中有人心懷異議,恐怕……也得先掂量掂量,與賀拔將軍徹底撕破臉的後果!”
他這話,幾乎就差指著高歡的鼻子說了:
“高歡就算不同意,他能拿賀拔嶽怎麼樣?賀拔嶽也不是泥捏的!你這皇帝怕個球啊?!有賀拔嶽在西邊頂著,高歡就不敢把你怎麼樣!趕緊答應啊!”
但元修接收到的資訊,依舊被他完美地過濾成了“寶寶不懂,寶寶好害怕,寶寶還是要聽大丞相的”。
他臉上甚至露出了更加惶恐的表情,連連擺手道:
“嗯……這個……既然如此,那明日,便讓王愛卿先上奏看看吧。只是……此事終究太過重大,茲事體大,朕……朕還是要多聽取一下大丞相的意見,才能……才能最後定奪。”
“陛下!您……”斛斯椿徹底無語問蒼天了,一口老血堵在喉嚨口,差點當場心肌梗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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