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鎮。
鎮醫院臨時徵用的指揮辦公室裡，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刺鼻。
李榮耀坐在堆滿檔案的舊木桌後，正對著電腦螢幕上一份複雜的病原體基因測序圖譜凝眉思索，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他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顯然已連續熬了多個通宵。
朱曉路和林薇推門進來，帶進一股室外的溼冷氣息。
李榮耀抬起頭，看到兩人略顯狼狽的樣子和朱曉路凝重的神色，眉頭不易察覺地蹙起：“小朱？出什麼事了？”
朱曉路沒有廢話，直接將手機遞過去，螢幕上清晰地顯示著拍下的通話記錄和那個男人的照片。
“李主任，我們被跟蹤恐嚇，人剛抓到，問出來了。”他言簡意賅，將巷子裡發生的一切和騎手的供述快速複述了一遍，重點強調了“上面交代”、“盯緊省報記者朱曉路”、“疫情控制住前不能見報引起恐慌”這幾句關鍵口供。
朱曉路看著李榮耀的反應，當初他來五彩鎮這個訊息告訴高李承志，李承志又告訴了李喬，李喬又告訴了李榮耀。
但若是李榮耀是這個“上面”，當初他就不會發資訊給他指明採訪方向。
究竟誰是那個“上面”？
李榮耀聽著，臉色一點點沉了下去，像暴風雨來臨前的鉛雲。當聽到“上面交代”時，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猛地蜷縮了一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拿起朱曉路的手機，目光銳利如手術刀，死死盯著那個沒有名字的本地號碼和轉賬記錄，彷彿要從中挖出隱藏的脈絡。
辦公室裡一片死寂，只有電腦機箱風扇發出的微弱嗡鳴。林薇站在一旁，感受到李榮耀身上散發出的那股低氣壓，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良久，李榮耀才緩緩放下手機，身體重重地靠回椅背，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他摘下眼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再抬眼時，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憤怒，有失望，更有一種深沉的無奈。
“張亮……”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名字，聲音沙啞，“第一次疫情碰頭會，他提了一句，‘省報那邊要留意，尤其可能下來的記者，情況特殊時期，資訊要統一出口，避免個別渲染造成恐慌’……”他頓了頓，眼神掃過朱曉路和林薇，“當時五彩鎮相關部門聯絡人都在場。我以為只是尋常的工作提醒，沒想到被有心人過度解讀。”
他的話語裡充滿了未盡之意。一句看似尋常的“留意”，在特定的語境和某些急於“捂蓋子”的下屬聽來，足以被扭曲放大成“盯緊”、“嚇阻”的行動指令。張亮作為省裡派來協助的副所長，或許本意並非指使跟蹤恐嚇，但他的話，無疑成了滋生這種陰暗手段的土壤。
“我知道了。”李榮耀的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冷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這件事，我會和張組長、南教授溝通，必須嚴肅處理！給你們一個交代！”他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林薇，“林小姐，你拍攝的素材……”
“刪！我當著您的面刪！”林薇立刻介面，毫不猶豫地掏出自己的手機，動作利落地找到那段驚心動魄的巷戰影片，手指在刪除鍵上懸停了一秒，隨即用力按下。接著是照片備份。“源頭刪除，雲端清空！”她展示著操作，語氣乾脆。五彩鎮濃霧中那兩點猩紅的尾燈帶來的冰冷恐懼，此刻終於讓她徹底看清了什麼才是真正要緊的東西——不是流量，是命。
李榮耀微微頷首，臉色稍霽。
——
兩天後，縣疾控中心略顯簡陋的會議室被臨時改造成了新聞釋出廳。長條桌上鋪著略顯褶皺的深藍色桌布，幾隻話筒如同等待檢閱計程車兵般排列著。
張亮坐在主位，臉色沉肅，聲音透過話筒清晰地傳遍會場：“……經省、市、縣三級疾控部門聯合調查確認，五彩鎮及周邊區域出現的聚集性病例，病原體為豬鏈球菌II型。人感染途徑主要為接觸病死豬及其製品過程中，病菌經面板破損處侵入……我們將定期釋出疫情通報。”
閃光燈如同密集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整個會場，咔嚓聲不絕於耳。臺下，來自省市主流媒體的記者們神情專注，筆尖在採訪本上飛快移動。
張亮身旁，坐著南之喬教授。這位來自中疾控的權威是個中年男人，面容清癯，不怒自威，此刻他正將一份份清晰的檔案材料展示在鏡頭前。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科研工作者特有的、令人信服的冷靜和力量：“……這是我們在高家村病羊體內分離到的菌株基因測序圖譜，與本地豬場及人感染病例分離株高度同源，確證存在跨物種傳播鏈。基於目前流行病學調查和實驗室證據，我們已鎖定可能的源頭汙染區域及高危傳播途徑……”
他拿起一個透明的生物樣本凍存管照片，裡面是一小塊灰白色的組織，對著鏡頭：“這是關鍵的中樞神經病理樣本。科學依據，是穩定民心的基石。及時、準確的資訊公開，是防控的第一道防線。”
坐在後排角落的朱曉路，看著臺上張亮沉穩的發言和南教授手中那份沉甸甸的證據，聽著那清晰、準確、不再遮遮掩掩的疫情通報，連日來積壓在胸口的沉鬱塊壘，終於被一絲微弱的、卻真實的光亮撬開了一道縫隙。
他下意識地側過頭，看向另一邊的林薇。她也正看著臺上，臉上沒有了慣常的、捕捉爆點時的亢奮，鏡片後的眼神顯得有些複雜，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未能親手引爆“大新聞”的淡淡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種經歷驚濤駭浪後、目睹航船終於開始修正航向的平靜，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釋然。
會場明亮的燈光下，資訊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流淌。窗外，籠罩五彩鎮多日的濃霧，似乎也在漸漸變得稀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