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把話題精準地繞回“靈”字上。
谷畸亭坐在風天養下首,自顧自夾了一筷子清蒸劍骨魚腮邊最肥美的膠質,慢條斯理地送進嘴裡細嚼,眼皮半垂,對王藹的殷勤視若無睹。
風天養端起酒碗,咕咚就是一大口,烈酒入喉辣得他齜牙咧嘴,臉上騰起兩團紅暈,顯出幾分豪氣又土氣的模樣。
“王少客氣!咱就是瞎琢磨!這靈不靈的,看不見摸不著,老輩人說,山有山靈,水有水精,石頭年頭久了都能成精,講究個緣分。”
“正是此理!”
王藹拊掌,小眼睛閃動,身體微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分享秘密的親暱,“家父曾言,莽莽西南十萬大山深處,藏著一份上古遺澤,關乎一門通天徹地的秘術,名喚‘服靈’…”
他緊盯著風天養驟然收縮的瞳孔,一字一頓,“風兄博聞廣識,走南闖北,可曾…聽聞過些許端倪?”
“服靈?”
風天養猛地放下酒碗,碗底磕在竹桌上發出輕響。
他臉上的醉意似乎更濃了,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酒勁上頭急於分享的興奮,聲音也大了起來,引得鄰桌側目,“聽過!當然聽過!王少你算問對人了!”
他用力一拍桌子,震得碗碟輕跳,唾沫星子差點噴到王藹臉上。
“就前年!在龍脊寨,聽一個快入土的老鬼師喝醉了吹牛,說那龍脊山最深處,有一口‘萬靈血池’!咕嘟咕嘟冒泡,血紅的。跳進去!對,直接跳進去泡著!”他手舞足蹈,表情誇張,“老鬼師說,跳進去熬得住,就能把池子裡千萬年的精怪靈氣一股腦兒融進自個兒身子裡。力大無窮,刀槍不入,跟神仙似的!”
他描述得血腥荒誕,目光卻死死盯著王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
王藹臉上的笑容依舊和煦,但底下的肌肉似乎繃緊了些許。
眼底的貪婪和探究如同暗流,在風天養描繪“萬靈血池”時洶湧翻滾,又迅速被壓下。
他無意識地用手指摩挲著光滑的粗瓷酒碗邊緣。
風天養看在眼裡,心頭冷笑,面上卻更顯親熱,湊近王藹,壓著嗓子說道。
“不過王少,咱兄弟說句掏心窩子的。跟‘靈’打交道,甭管山靈水靈還是血池裡的兇東西,嘿,都得講究個‘哄’~”
他擠眉弄眼,“得像哄自家新媳婦兒似的,得順著毛捋,得用心!硬來?霸王硬上弓?”他嗤笑搖頭,臉上帶著後怕,“那是找死!老鬼師說過,早年就有不信邪的愣頭青,仗著血氣旺,想硬吞山魈的精魄,結果咋樣?嘿!當場被反噬,三魂七魄衝得稀碎!身子還在那兒抽抽,眼珠子都綠了,張嘴就是山魈的腔調!邪乎!這就跟咱這兒傳的‘儺面’一樣,戴不好,心不誠,壓不住,面具裡的‘儺神’分分鐘就借了你的身子,把你自個兒給擠沒了!渣都不剩!”
這番半真半假的話,像冰水澆頭,澆熄了王藹眼底的熱意。
他白胖臉上的笑容第一次裂了縫。
風天養描述的“反噬”、“借身”,與他家族秘卷裡那些透著血腥氣的模糊記載隱隱重合。
桌下的胖手,攥緊了錦袍下襬。
王藹心緒翻騰,眼看就要開口追問龍脊山和老鬼師的下落。
啪!
一聲突兀的脆響,突然冒了出來。
聲音來自谷畸亭手中那雙不起眼的竹筷。
他不知何時放下了魚肉,兩根筷子並在一起,敲在面前盛著半碗魚湯的粗陶碗沿上。
那一下敲擊,力道詭異。
粗陶碗的碗沿崩開細微裂紋。
渾濁的魚湯劇烈震盪。
一股無形的震盪波猛地擴散開。
嗡!
桌上所有碗碟杯盤,齊齊發出低沉持續的嗡鳴!
酒液、湯汁,激盪起細密漣漪。
王藹面前那碗剛被風天養唾沫星子洗禮過的三花酒,潑濺出幾滴,落在他華貴錦緞袖口,暈開一小片深色溼痕。
滿桌杯盤震盪的餘音裡,谷畸亭眼皮都沒抬。
他盯著自己碗裡戳爛的魚膠,聲音平平地吐出三個字來。
“菜涼了,腥。”
王藹臉上強撐的和煦笑容徹底僵死,像戴了副拙劣面具。
袖口冰冷的酒漬貼著手腕,一股邪火猛地從腳底板直衝頂門心,燒得他臉頰肌肉抽動。
眼底強行壓下的陰鷙暴戾翻湧起來,幾乎要衝破那層虛偽的皮。
他身後三名護衛,氣息驟然變得冰冷銳利起來。
離王藹最近的那個護衛,按在腰間佩刀刀柄上的手,刀鞘裡的簧片發出一聲清晰的繃緊聲。
鏘!
這聲繃簧輕響,讓緊繃的氣氛幾乎炸開。
風天養渾身一激靈,酒意嚇飛了大半,後背汗毛倒豎。
他反應快得驚人,臉上瞬間堆起比哭還難看的諂笑,抄起筷子就往王藹碗裡戳。
“對對對!谷兄說得對!魚涼了腥得沒法入口!王少,您快嚐嚐,熱乎的!鮮!您動筷,動筷...”
他筷子舞得像風車,硬是把王藹的碗堆成了一座油膩的小山,想用食物堵住可能爆發的殺機。
谷畸亭彷彿沒感受到面前殺氣一樣。
他慢悠悠夾起一塊沾醬汁的芋頭,送進嘴裡細嚼,那副置身事外的樣子,能氣死人。
王藹胸口起伏慢慢平復,攥緊的手指一根根鬆開。
他低頭看碗裡堆成小山的菜餚——油膩的狗肉、醬色的扣肉、雪白的魚膠混在一起,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
他臉上僵死的假笑重新塗抹上去,只是底色更冷,眼神深處那點寒光,像淬了毒的冰碴子。
他拿起筷子,動作緩慢優雅,彷彿剛才的失態從未發生。
筷子尖在那堆油膩食物上虛虛一點,聲音恢復刻意的溫和,卻透著粘膩的涼意:“谷兄說得是。美食當前,涼了確是大煞風景。”
他抬眼,目光掠過風天養強笑的臉,最終落在谷畸亭毫無波瀾的側臉上,嘴角弧度加深,毫無暖意,“今日能與風兄、谷兄同席,暢談山野秘聞,著實是…不虛此行。這‘服靈’之道,博大精深,看來還需…從長計議。兩位慢用。”
風天養只覺得那眼神像溼冷的毒蛇順著脊樑骨爬。
他乾笑著,嘴裡胡亂應承“王少客氣”、“一定一定”,後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薄衫。
谷畸亭嚥下芋頭,放下筷子,發出輕微的擱置聲。
他抬眼,第一次正眼看向王藹。
眼神平靜得可怕,像深不見底的古井,映出王藹強壓怒火的胖臉,和他身後護衛按在刀柄上蓄勢待發的手。
“飽了。”
他吐出兩個字,聲音不大,帶著終結的意味。
說完,直接起身,竹凳子腿在樓板上刮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看也不看王藹瞬間陰沉的臉色,轉身就朝樓下走,乾脆利落,毫不留戀。
風天養如蒙大赦,火燒屁股般跟著彈起來,對王藹胡亂一拱手:“王少您慢用!慢用!我們…先走一步!”
話音未落,人已追著谷畸亭的背影,踉蹌著衝下搖搖晃晃的竹樓梯,活像背後有鬼追似的。
望江樓二樓臨窗的桌旁,只剩王藹和他身後三尊煞氣凜然的護衛。
王藹臉上的假笑一點點剝落,只剩下森然冰冷。
他盯著谷畸亭和風天養消失的樓梯口,對身後說道。
“去..”
“查清楚,那個姓谷的…什麼來路。還有,龍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