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寂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那笑聲裡裹著一股子瘋勁兒,又透著些把世道嚼碎了往肚子裡咽的悲涼。
他隨手揮了揮袖子。
就在這笑聲裡,眼前翻湧的屍山血海、衚衕裡的髒汙爛泥、青樓巷尾的慘狀跟退潮似的一點點淡下去。
破廟的斷壁殘垣重新顯了形。
缺了半邊臉的佛像歪在香案上,空眼窩子裡好像還凝著內景裡沒散的血光。
兩人就那麼盤腿坐在爛蒲團上。
狂寂拿眼珠子盯著谷畸亭,眼神跟兩口枯井似的,可井底下又藏著點亮閃閃的光。
“小子,”他把葫蘆往地上一磕,酒葫蘆口砸在凍土上發出脆響,“該嘮嘮正事兒了。回答剛才的問題,人在這世上到底算個啥東西?”
谷畸亭沒急著開口,先摸了摸額頭,又瞅了瞅老和尚手腕上那道月牙形的咬痕。
內景裡小悟寂舉柴刀的狠勁、斷舌女人死不瞑目的眼睛,像過一串片段似的在腦子裡轉。
他隨手抓起身旁一團雪,攥在掌心裡,冰冷的觸感讓心頭那股子燥熱稍稍沉了沉。
“人算個啥東西?”
他鬆開手,雪化成的水順著指縫往下滴,“您內景裡那荒原戰場,跟衚衕裡下雨天踩的泥坑有啥區別?道家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以前我不懂,現在懂了。你瞧那些兵卒,刀架脖子上還往前衝,圖個啥?圖面爛鐵旗?圖死後牌位上刻倆字?拉倒吧,全是被世道抽慣了鞭子的牲口,鞭子一停反倒不會走道了!世人總愛怪老天不公,可老天啥時候替人做選擇了?”
狂寂仰頭把葫蘆裡最後一滴酒灌進喉嚨,隨手將空葫蘆扔到一旁。
酒葫蘆骨碌碌滾到佛腳邊。
“接著嘮。”
“再瞧那仨搶骨頭的乞兒,跟巷口叼垃圾的野狗有啥兩樣?樓上老爺扔根骨頭,他們就掐得眼冒血絲,可那骨頭在老爺眼裡,跟擦屁股的草紙沒啥區別。還有那斷舌的女人,舌頭被剪了就不會跑了?腿長在自個兒身上呢!”
谷畸亭說著,目光掃過狂寂手腕的傷疤,“老話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有些牲口看著溫順,骨子裡全是開了刃的刀片子,見著不是自個兒主子的人,咬起來比野狗還狠。”
廟外風雪突然撞在破窗上,碎雪沫子撲了谷畸亭一臉。
他抹了把臉,接著說道:“就說您那師父,連自個兒磕頭的兄弟都護不住,最後還死在自個兒徒弟刀下。這人活著本身就是個笑話!我瞅著這世道的慈悲,就跟破廟外頭的雪似的,看著白花花乾淨,底下全是漚爛的草根子。道家講'無為',可不是讓你蹲著等死,是讓你瞅準時機,把那些裝模作樣的規矩全砸個稀巴爛!”
狂寂突然咧嘴笑了,缺牙漏風的嘴裡呵出白氣:“無根生當年跟我說,人可得活出個人樣。”
“人樣?”
谷畸亭搖搖頭,“這就是掌門當年的答案?他老人家天賦高,境界肯定比咱高。小子我是俗一些,對我來說...”
他突然轉身,指著破廟四壁。
“您說這兒三百年前是香火最旺的地兒,現在成了啥樣?人啊,壓根記不住教訓!是畜生的永遠是畜生,沒什麼‘物競天擇’,說白了就是弱肉強食!你不把別人踩在腳底下,就得被別人踩進泥裡——亂世用重典,老祖宗這話沒錯!”
他猛地攥緊拳頭,手掌裡的水漬洇溼了袖口。
“所以人算個啥東西?算個屁!您那本天魔咒,與其說是邪功,不如說是面鏡子,照出來的不是魔,是這世道逼著人變成的鬼!'不瘋魔不成佛',這話說得好!瘋的不是人,是這世道!當慈悲成了笑話,咱就得做那拆廟的瘋魔!因為..”
谷畸亭正襟危坐起來,一字一句的說道。
“我不想當畜生,更不想當被人隨意扔掉的草紙,我..我想當..”
“對這些畜生掌握生殺大權的人!”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