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快落下時,三人剛好踏入瓦屋鎮。
這鎮子名帶瓦字,街巷卻多是土坯牆壘砌,唯有幾間鋪子頂著殘瓦屋頂。
谷畸亭抬手拂去肩頭草屑,指尖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弧線,恰好接住一片飄落的槐樹葉。
此刻谷畸亭的心情極好,要不是左若童還在身旁。
他真想拉著高艮去喝上一杯。
說起來,自己還真就沒嘗過這個世界酒呢!
正想著,高艮忽然扯了他一下,朝著前方一指頭。
“瞧那兒,門楣上吊著燈呢。”
前方確實有戶人家。
竹籬笆上纏著些許枯死的絲瓜藤,門楣下懸著盞油燈,昏黃的光暈在風裡晃出個虛浮的圈,圈裡無數小飛蟲正繞著光塵打轉。
“像是能借宿。”
高艮搓了搓手,望向左若童。
左若童點了點頭,三人這才朝那戶人家而去。
當院門被推開時,高艮扯開嗓子喊了一聲。
“有人嗎?天色暗了,能否借宿一晚,給錢的!”
這時,出來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青布褂子打滿補丁,眼窩深陷,看見三人時手裡的粗瓷碗晃了晃,碗沿豁口處漏出幾滴渾濁的湯水。
他慌忙用袖口去擦,卻不小心蹭到了碗裡的藥渣,食指上留下一道深褐色的痕跡。
“幾位爺,這是......”
他聲音有些沙啞,目光落在左若童身上時頓了頓,又飛快移開,像是不敢直視那身一塵不染的白。
“借宿一晚,房錢好說。”
高艮摸出幾枚銀元掂得叮噹響。
年輕人盯著銀元看了眼,又看看左若童,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側身讓道。
“在下陳之行,屋裡簡陋,不嫌棄就好。我娘病著,夜裡或有些動靜,可能會驚擾到三位......”
他說話時,露出脖頸上一道淡褐色的疤痕。
“沒關係,咱們就是歇歇腳。”
谷畸亭連忙說道。
進院子後,谷畸亭看了看四周。
牆角堆放著半垛溼柴,草棚裡瘦驢正有氣無力地嚼著乾草。
驢蹄邊散落著幾枚乾癟的豆莢,被踩得粉碎。
正屋門簾是舊藍布縫的,隔著簾子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每一聲都像是要把肺給咳出來似的。
谷畸亭隨左若童進了東廂房,木板床上鋪著發黑稻草,散發著淡淡的黴味,牆角斜靠著條三條腿的板凳。
“高哥咱們去西廂房歇著,左掌門睡這裡吧。”
“行。”左若童淡淡道。
高艮小聲嘟囔了一句。
“這地方能睡人?真是難為左掌門了。”
卻還是扛起包袱,和谷畸亭往隔壁走。路過正屋時,他忍不住朝門簾縫裡瞅了瞅,除了一陣咳嗽外,只能看見裡面一片昏暗。
二人進入房間後,高艮剛把包袱扔在床板上,就盯著谷畸亭小聲道:“你當真要拿命賭?那可是左若童!一根手指能捏碎咱全性多少人?你說跟他打賭,我還以為你喝多了!”
谷畸亭拍了拍高艮的肩膀,隨意躺在木板床上,雙手抱著後腦勺吹了聲口哨。
窗紙破口處漏進的夜風吹動他額前的頭髮,他卻感覺很舒服。
“嘿!高哥,你以為拉你來幹嘛?”他語氣輕鬆,手指在窗沿刻痕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聲響,“賭輸了也好給我收屍。”
“我說……你到底圖啥?”高艮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絲疑惑,“全性雖然胡鬧,但也沒幾個敢在這一位面前拿命開玩笑的。”
“高哥,”谷畸亭撐著木板坐起來,十分認真地說道,“也許,我這個賭,能換得幾日後掌門與小李子性命也說不一定喲~”
“什麼意思?”
突然房間外一陣嘈雜聲響傳來。
“噓~”
谷畸亭打斷還在疑惑的高艮,目光從破窗外看去。
只見陳之行端著藥罐摸進灶房,將藥罐放在灶火上。
他眼皮沉重得幾乎睜不開,黑眼圈深得像塗了墨,卻仍小心翼翼盯著裡面的藥。
正屋再次傳來咳嗽聲,高艮聽著搖了搖頭。
“聽這動靜,這位老夫人的命,怕是拖不了太久了。”
谷畸亭沒有回答,高艮覺得無趣便自去睡了。
反倒是谷畸亭看著陳之行辛勞的樣子,一絲靈感從腦中閃過。
他輕輕一笑,不顧高艮,直接下了床……
那一邊,左若童靜坐床沿,本想養氣練一會兒靜功。
可突然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比起剛才更加吵鬧。
以他的境界,即便外面車水馬龍也能保持心緒安寧,只是白日老農的話讓他感觸頗深,實在難以靜下心來。
就這樣整整一個晚上,正房那邊的動靜就沒停下來過。
直到聽到公雞打鳴,已是第二天。
左若童這才緩緩睜開眼睛。
從昨晚起,正屋的動靜就沒斷過。
那個陳之行每隔一個時辰便會進房,先是倒水的輕響,水勺碰到陶碗發出清脆的叮噹。
接著是翻身時草蓆的窸窣,老婦人壓抑的呻吟;偶爾傳來低聲哄勸。
“娘,再忍忍,天就亮了......”如此迴圈至天明。
突然,正屋再次傳來壓抑的咳嗽聲,比昨晚更加撕心裂肺。
緊接著是陳之行慌亂的腳步聲,木板地被踩得吱呀作響。
左若童起身下床,走出房間,走進正房。
一進去,就見年輕人跪在炕邊,正用布巾輕拍老婦人後背,另一隻手護著她稀疏的白髮,生怕碰掉一根。
老婦人枯瘦的手抓住他袖口,神情痛苦。
由於過於痛苦,老婦人的手指將陳之行的手臂抓得到處都是傷口。
“沒得治了,早已病入膏肓。”
谷畸亭不知何時站到他身後,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肺癆攻心,擱誰都沒轍。你看她那手,瘦得只剩骨頭了。”
左若童沒說話,目光落在陳之行重新擰乾的毛巾上。
那毛巾磨得只剩粗紗,但仍輕輕擦過老婦人嘴角。
“左掌門可知……”谷畸亭忽然湊近說道,“這小子半年前將家裡最後一床棉絮賣了換藥,怪不得所有房間裡除了他娘這兒,就全是乾草堆。聽說去年冬天為採冰稜止咳,在山上摔斷過腿。”
他指著之行走路時微跛的左腳,“全瓦屋鎮都笑他傻,說他是個孝痴,可他每天夜裡還是要把藥渣曬成灰,裝在小布包裡,放在自個兒孃的枕頭下。”
左若童純白眼瞳在昏暗的房間中異常明亮,彷彿兩輪清冷的明月。
他想起三一門祖師手札裡的話:逆生之道,在於斬情斷欲,歸於先天。
可眼前這年輕人心繫母親性命,這份應當應分的痴誠,真的很讓他觸動。
人應該有情。無情不就等於是畜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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