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明知自己的親人快死了,他圖什麼?”
左若童聲音有些發澀。
聽出這位老神仙聲音的異樣,谷畸亭眼前一亮,聳聳肩道。
“圖個心安唄~普通人就是這點好,不像咱們的功夫還要區分個先天后天,只知道‘娘在,家就在’。”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左若童素白的袍角,那潔白無瑕的布料在昏暗的房間裡顯得極為格格不入。
“晚輩覺得,有時候無論是修道、修佛亦或者是修儒,最後要是把心修沒了,只剩下一副空殼子,看著光鮮,裡面全是冷的。那晚輩寧願做一個普通人。”
見谷和左在房間裡,陳之行這才想起,此刻已經是早上了。
於是忙說道,為三位預備了早飯,這就是去端來。
谷畸亭二人只得說了一聲多謝,走出了正房。
早飯時陳之行的手還在抖,眼下烏青重得像抹了鍋底灰,眼眶泛紅,顯然是一夜未眠。
他強笑著給三人添粥,一粒米掉在補丁上,他用手指捏起來放進嘴裡,小心翼翼的。
高艮看著他袖口磨出的破洞,摸了摸自己身上剩餘的錢,想著臨走時多留一些給對方。
“你孃的病,多久了?”谷畸亭夾起一筷子鹹菜,隨意問道。
年輕人一愣,隨後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
“三年。”
“三年?”
高艮驚得差點摔碗,聲音陡然拔高。
“天天這麼熬著?換我早就瘋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他實在無法想象,三年如一日地伺候重病的母親是怎樣一種煎熬。
陳之行沒接話,只是低頭喝著稀粥,埋下頭蓋住眼底的情緒。
左若童注意到他的異樣,於是溫和地問道。
“你很孝順,很好。”
“是娘一手將我撫養長大的。”陳之行忽然開口,聲音低如蚊蚋,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那年我才五歲,鎮子上鬧饑荒,她老人家揹著我逃荒,走了三天三夜,路上沒吃一口糧,懷裡揣著半塊糠餅全塞給了我。我記得清楚,她嘴唇乾裂得全是口子,還笑著跟我說不餓......”
他抬頭時,眼裡沒有怨懟,只有種近乎執拗的平靜。
“現在她病了,當兒子的沒什麼好說的。”
“你……你娘這病治不好。”
高艮脫口而出,隨即被谷畸亭狠狠踩了腳,疼得他差點叫出聲來。
陳之行卻笑了,笑容疲憊卻真摯。
“能不能治好,是大夫和老天爺的事。”他捲起袖口,露出手上被娘抓傷的傷疤。
“我只知道,她睜眼能看見我,喝藥時知道我在旁邊,就夠了。我這條命,本來就是她給的,就算還回去也是應當的。”
左若童放下瓷碗,碗底與木桌相碰發出清響。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三一門洞府觀想先天一炁的日夜,以為斬斷塵緣便是超脫,便是接近大道。
可陳之行有著比自己更珍貴的東西。
是心甘情願燃盡自己也要照亮至親的痴誠,是一種他從未理解過的“道“。
“小友,”左若童聲音微顫,連他自己都沒察覺這份情緒,“你……不覺得苦?”
陳之行愣了愣,低頭看自己佈滿裂口的手。
那雙手粗糙、黝黑,佈滿老繭和傷疤,昨日還在田壟刨土,此刻卻能穩穩端住滾燙的藥罐。
“苦啥?”他忽然笑了,露出白牙,笑容裡帶著一絲孩子氣的滿足。
“夜裡給我娘揉腿時,她要是哼唧一聲,我就知道該往哪兒使力。這比啥都強,比啥寶貝都金貴。”
正說著,正屋傳來微弱的呼喚聲,帶著病弱的沙啞。陳之行立刻起身,幾乎是小跑著進去,連鞋都沒提好,差點在門檻上絆倒。
左若童聽見他在裡面低聲哄勸:“娘,喝了這勺藥,咱就不咳了,啊......”
左若童素白的手指撫過桌沿,那裡有陳之行昨夜蹭上的藥漬,在晨光中呈深褐色,形狀像一滴凝固的淚。
“久病床前無孝子,他的確不錯。”谷畸亭有意無意說了這麼一句。
左若童微微一愣,純白眼瞳映著窗外初升的日頭,翻湧著從未有過的波瀾。
自己由於早年練功時出了岔子,69歲的年紀仍維持著逆生三重的狀態,不能隨意解開,所以至今仍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樣。
什麼大盈仙人,說到底,自己也是個“病人”。
論輩分,他與龍虎山的張天師算是同輩,卻一直與天爭命、與地鬥狠,忽略了大道規則源於本心真性的指引。
陳之行對母親的痴誠,恰是最本真、最自然的,沒有任何外界因素干擾。
大道應該是有情的!
高艮端著空碗站在一旁,忽見左若童袍角在晨風裡微顫,那素來淡漠如仙的身影竟透出一絲人間煙火氣。
他想起谷畸亭昨夜的話,忽然覺得這位三一門掌門不再是雲端遙不可及的神仙,而是真真切切在看、在聽、在想的活人,有著與常人無異的情感和困惑。
“該走了。”左若童站起,從袖中取出一隻羊脂玉佩放在桌上,“將這個給這位孝子,謝謝他做了一次我的‘老師’。”
高艮應了聲,拿起羊脂玉佩便朝正屋走去。谷畸亭跟在左若童身後,見他經過正屋時頓了頓,目光透過門縫落在炕上。
陳之行正低頭吹著藥湯,老婦人枯瘦的手輕輕搭在他手背上,彷彿在傳遞最後的溫暖。
那畫面無聲,卻勝過千言萬語。
“左掌門可看懂了?”谷畸亭壓低聲音,十分狡黠地說道。
“這就是普通人的‘誠於親’,沒半點玄奧。您所追求之物,說不定就藏在這人間煙火裡,藏在這至情至性中。”
左若童沒回答,抬頭望向瓦屋鎮上空飄散的炊煙。
那些炊煙細弱卻固執地升向天空,像極了他此刻紛亂卻漸漸清晰的心境。
他忽然明白,逆生三重的“聚則為丹,散則為炁”或許從始至終就是錯的,至情至性的“誠”,當散作人間燈火,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
“還有兩天。”
左若童輕聲道,轉身離去。
谷畸亭看著他的背影,笑容漸深。
他想起昨晚自己模仿陳之行的腳步聲,前前後後忙活了一整夜……
陳之行跟著高艮從正房出來時,手裡還攥著那隻羊脂玉佩。
玉質溫潤的光映著他沾著藥漬的指節,反而顯得有些刺眼。他快走兩步追至谷畸亭面前,膝蓋一彎便跪在了地上。
“先生!”他捧著玉佩的手在發抖,哭腔裡混著濃重的鼻音,“多謝先生教我說那些話……有了此物,我孃的病就可以……”他擦了擦眼淚繼續道,“先生昨夜教我的法子果然管用……”
“起來吧,地上涼。”谷畸亭語氣難得沒了戲謔,“教你說話是真,可你守著你娘三年也是真。我也沒料到,那位老神仙會賞你這玩意兒,這玉你收著,換些好藥給老人家吊著,比謝我管用。”
陳之行還想再說什麼,卻被谷畸亭一個眼神止住。
“好好陪著吧,”谷畸亭轉身時,西裝後襬掃過陳之行的額頭,“我們走了。”
高艮看了看手中的銀元,又重新塞回懷裡。
那羊脂玉佩可比自己全身上下的家當都值錢!
他搖了搖頭,與谷畸亭並排走著。
二人走到院門口時,身後忽然傳來重重的磕頭聲。
陳之行跪在地上,對著他們的背影連磕了三個頭,羊脂玉佩被他攥得發暖,貼在胸口突突地跳。
谷畸亭腳步未停,只是抬手揮了揮,嘴裡低語一聲:“還有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