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剛散盡,瓦屋鎮的土坯牆在晨光裡透出溼漉漉的深褐色。
三人行至鎮口時,鎮口那棵大樹的枝葉上還垂掛著晶瑩露水。
谷畸亭正跟左若童聊著鎮上早集可有稀罕吃食的閒話,一隻灰鴿子忽然落下,精準停在高艮肩頭,細爪上綁著個極小的竹筒。
高艮臉色微變,迅速解下竹筒倒出密箋。
展開匆匆掃過一眼,他先看向谷畸亭,又瞥了眼旁邊的左若童,嘴唇微動,顯露出幾分猶豫。
“左掌門…小谷…”高艮聲音壓得極低,“我想,我得走了。”
谷畸亭叼著根隨手扯來的草莖,聞言眉梢一挑沒作聲,只拿眼神示意他接著說。
“門裡…呃,家裡來急信了。”
高艮含糊應著,顯然是顧忌左若童在場,“這路上不太平,讓我護送倆兩位客人回自個兒家去。”他捏緊了密箋,“可你這邊……”
谷畸亭咧嘴一笑,他算是聽明白了。
那兩位客人應該是指的張家兩位小少爺。
於是他伸手攬過高艮的肩膀,不由分說往旁邊帶了幾步,離左若童遠了些。
他湊到高艮耳邊,壓低聲音。
“高哥,放心滾蛋!這位爺。”
他朝左若童那邊努努嘴,“看著冷,心腸不硬。再說了,我跟他打的賭還沒分勝負呢,他犯不著跟我這小輩計較。真要有事兒,那也是我自個兒找的,不怨他。”
他頓了頓,眼神陡然銳利起來,直勾勾盯著高艮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但有件事你給我記牢了。我跟左掌門打賭的事兒,還有我身份露餡的事兒,都給我爛在肚子裡!誰!也!不!許!說!尤其是……那位‘當家的’!半個字都別提!聽見沒?”
高艮被他瞧得心頭一凜。谷畸亭平日裡嬉皮笑臉,可一旦用這種眼神說話,那便是動了真格的。
他心裡滿是疑惑,谷畸亭為何要瞞著無根生?
要知道,在他看來,谷畸亭可是無根生的追隨者。
可多年並肩的情分,還是讓高艮點了頭。
“成。”
高艮重重應了聲,喉嚨有些發乾,“你……自己多保重,別真把這條命賭沒了。”
“放心,閻王爺嫌我嘴碎,不肯收。”
谷畸亭鬆開手,又變回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拍了拍高艮胸口,“趕緊滾蛋吧,別耽誤了正事兒。”
高艮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回左若童面前,抱拳躬身,姿態恭敬道。
“左掌門,家中有急事兒,晚輩必須立刻動身,不能再隨侍左右了,還望您海涵。”
左若童純白的眼眸掃過他,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人心,卻又瞧不出半分喜怒,只淡淡頷首。
“去吧。”
高艮不敢多言,再次躬身,深深看了谷畸亭一眼。
隨即,他身形一轉,朝著與瓦屋鎮相反的方向,快步離去,幾個起落便消失在晨霧瀰漫的土路盡頭。
大樹下,只剩下白衣勝雪的左若童,和穿著皺巴巴西裝的谷畸亭。
“走吧,左掌門,瓦屋鎮雖小,‘五臟俱全’,帶您逛逛?”
谷畸亭伸了個懶腰,率先朝鎮子裡走去。
左若童默然跟上,步履極輕,踩在溼漉漉的土路上竟似點塵不驚。
那身纖塵不染的白袍行走在破敗街巷中,明明格格不入,卻又自帶一股隔絕塵囂的仙氣。
鎮子確實小。
幾條主街縱橫交錯,兩旁多是低矮的土坯房,牆皮剝落得露出內裡的黃土。
偶有幾間鋪子掛著褪色布幡,賣些粗鹽、針頭線腦或是劣質的土菸葉子。
空氣裡混著牲口糞便、潮溼土腥和廉價菸草的味道,沉甸甸的。
街上行人不多,個個面有菜色,眼神要麼麻木要麼警惕。
見了左若童這身打扮和氣度,紛紛下意識避讓,遠遠投來敬畏又帶著幾分畏懼的目光。
幾個半大孩子躲在牆角,髒兮兮的小臉上,眼睛骨碌碌地轉,好奇地盯著那身白得晃眼的袍子。
谷畸亭倒是熟門熟路,一路東張西望,時不時跟路邊蹲著抽旱菸的老頭搭話,問問今年收成,打聽些鎮上的閒篇。
老頭們見這人嘴甜會來事,倒也願意聊幾句,只是言語間總透著股亂世底層特有的疲憊與認命。
“唉,這年月,活著就是遭罪……”
“趙老爺家的租子又漲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聽說西邊又打仗了?不知道啥時候打到咱這兒……”
壓抑。
一種無形的沉重感,像這清晨未散的溼霧,沉沉地籠著整個瓦屋鎮。
即便陽光努力透過雲層,也驅不散浸在磚石泥土裡的那股暮氣。
左若童靜靜地聽著,純白的眼瞳掃過那些麻木的面孔、破敗的屋舍、牆角頑強生長的野草。
他像是在觀察,又像是在印證著什麼。
谷畸亭偷眼看他,只覺得這位老神仙的氣息比昨日似乎更沉凝了些,那層隔絕塵世的“殼”,在陳之行母子之後,彷彿又薄了那麼一絲。
兩人逛到鎮中心一處稍開闊些的十字街口,旁邊有個賣餛飩的挑子,寡淡的湯水味飄散著。
谷畸亭正琢磨要不要請左若童吃上一頓,一陣刺耳的馬蹄聲和囂張的吆喝聲由遠及近,粗暴地撕裂了小鎮清晨那點可憐的寧靜。
“閃開!都他媽給老子閃開!不長眼的東西!”
“滾!滾遠點!”
七八匹高頭大馬橫衝直撞地奔過來,馬上的兵痞穿著一身舊軍裝,帽子歪戴著,老套筒步槍斜挎在身上,嘴裡罵罵咧咧,手裡的馬鞭毫不留情地抽向擋路的行人與攤販。
街面上頓時雞飛狗跳,行人嚇得四散躲避,籮筐被踢翻,菜葉果子滾了一地。
為首那匹純黑馬上,坐著個二十出頭的青年。
他穿的好像是將校的軍裝,馬靴擦得鋥亮,跟周圍兵痞的邋遢模樣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長得算英俊,可眉眼間全是跋扈乖戾的氣息,嘴角掛著殘忍又帶著玩味的笑,好像眼前這混亂驚恐的場面,正是他最愛看的戲。
他手裡也握著條細長的馬鞭,鞭梢染著暗紅,不知是血還是其他什麼。
“媽的,晦氣!”
谷畸亭低聲罵了句,拉著左若童退到餛飩挑子後面的屋簷下,躲開了馬蹄揚起的塵土。
左若童眉頭微微蹙了一下。
然後周圍有認識這個青年的百姓,開始小聲說起此人的來歷來。
這青年,原來是西北軍閥趙大帥的獨子,人送外號“趙閻羅”的趙公子-趙德彪。
他說是帶兵巡鎮,其實就是出來耀武揚威、搜刮享樂的。
兵痞們縱馬過去後,地上一片狼藉,還傳來壓抑的哭泣和咒罵聲。
趙德彪好像還沒過癮,勒住馬韁,目光跟毒蛇似的在街邊掃來掃去。
突然,他眼睛一亮,盯上了街角一個正在收拾被踢翻菜筐的少女。
那少女十六七歲,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布裙,可清秀的眉眼和窈窕的身段藏不住。
這會兒她正費力地想把壓壞的菜葉撿起來,眼角還掛著淚痕,明顯是被剛才的事嚇的。
“嘖,這破地方還有這麼水靈的?”趙德彪舔了舔嘴唇,眼裡冒出淫光,用馬鞭一指。
“去,把那小娘皮給本少爺帶過來!”
“得嘞!少爺!”
兩個兵痞獰笑著翻身下馬,像惡狼一樣撲向那少女。
“你們幹什麼!放開我閨女!”旁邊一個頭發花白、穿著破舊短褂的老漢見了,眼睛都瞪圓了,扔下手裡的扁擔就衝上來,死死護在女兒身前。
“老東西!滾開!”
一個兵痞抬腳就踹在老漢胸口。
老漢悶哼一聲,踉蹌著後退,嘴角滲出了血絲。
“爹!”少女驚叫起來。
“媽的,找死!”另一個兵痞見老漢還敢攔著,兇性大發,掄起槍托就狠狠砸在老漢頭上!
“砰!”
一聲悶響,還伴隨著讓人牙酸的骨裂聲。
老漢連哼都沒哼一聲,天靈蓋肉眼可見地凹了下去,鮮血混著腦漿一下子湧了出來,身體像破麻袋似的軟倒在地,手腳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
他渾濁的眼睛瞪得老大,望著灰濛濛的天空。
“爹!!!”
少女小翠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
她猛地掙脫抓住她胳膊的兵痞,不管不顧地撲向馬上的趙德彪!
她用指甲抓,用牙齒狠狠咬向趙德彪的小腿!
“啊!賤人!!”
趙德彪冷不防被咬中,劇痛之下,兇性徹底被激了出來。
他臉上那點玩味瞬間變成了暴戾,眼裡只有被冒犯的狂怒和殺意。
他甚至沒想這賤民怎麼敢咬他,本能地做出了最直接、最習慣的反應——拔槍!
一把鋥亮的勃朗寧手槍轉眼就出現在他手裡,黑洞洞的槍口在極近的距離,頂住了少女小翠的額頭!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凝固了。
街面上死一般寂靜。
所有躲起來的、驚恐的、憤怒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圓,看著這慘絕人寰的一幕。
屋簷下,谷畸亭臉上那玩世不恭的神情瞬間僵住!
他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一股冰冷的殺意不受控制地從脊椎骨往上竄!
而就在他身旁的左若童。
那一直像古井深潭一樣的氣息,猛地爆發出來!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也沒有狂風呼嘯。
可谷畸亭清楚地感覺到,以左若童為中心,方圓數丈內的空氣陡然變得沉重又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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