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裡充斥著一股被強行壓縮到極致的恐怖炁機,他緊握的拳頭髮出細微咯吱聲。
砰!
尖銳短促的槍聲驟然炸響,狠狠刺破了凝滯的寂靜。
是趙德彪扣動了扳機!
少女小翠的額頭猛地爆出一團刺目的血花,她眼中的瘋狂瞬間定格,隨即渙散。
嬌小的身體被子彈的衝擊力帶得向後仰倒,噗通一聲摔在血泊裡,就倒在她父親尚未冰冷的屍體旁。
殷紅粘稠的血順著地上的縫隙蔓延開來,像兩條絕望的蚯蚓,蜿蜒著交匯在一起。
槍口的青煙嫋嫋升起,混著濃烈的血腥味。
趙德彪甩了甩被咬疼的小腿,看著地上的兩具屍體,臉上沒半分悔意,反倒透著殘忍的快意與發洩後的滿足。
他朝著屍體啐了口唾沫:“呸!賤骨頭!給臉不要臉!”
他收起槍,目光倨傲地掃過死寂的街道,還有那些躲在角落瑟瑟發抖,敢怒不敢言的百姓,像是在欣賞自己的“傑作”。
“走!真他媽晦氣!”
趙德彪一勒馬韁,帶著兵痞們策馬而去,馬蹄聲嘚嘚漸遠。
只留下街心兩具尚溫的屍體和一片狼藉的菜攤..
此刻空氣彷彿凝固成鉛塊。
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血腥味鑽進鼻腔時帶著死亡特有的鐵鏽冷意。
左若童周身那股恐怖炁機,驟然向內收束!
極致的壓縮帶來更沉滯的壓迫感,他腳踩的青石板被踩出如同蛛網一般的細縫。
純白眼瞳深處,那股怒意並未熄滅,反而在極致壓抑中燃燒得更冷、更刺骨。
但終究還是壓了下去。
谷畸亭側過頭看了左若童一眼。
可他終究沒動..
眼睜睜看著少女被一槍爆頭,倒在血泊裡。
眼睜睜看著那對無辜父女在光天化日之下,像螻蟻般被碾死。
眼睜睜看著暴行發生,施暴者揚長而去。
為什麼?!
那張臉依舊俊美如神祇,依舊平靜無波。
可谷畸亭卻在那平靜之下,明明可以窺見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掙扎。
那不是畏懼怯懦,而是更深沉的...枷鎖。
枷鎖?!
左若童的目光從街心兩灘刺目的血跡,緩緩移向趙閻羅消失的街口。
他的眼神望向更遙遠的地方。
那裡有兵營,有槍炮,有世俗界最野蠻的軍閥暴力。
最終,連眼中那股怒意,也漸漸平復起來。
彷彿剛才一切從未發生過。
唯有那雙純白眼變得更冷了一些。
他未發一言,緩緩轉身,朝鎮內唯一掛著悅來破舊幌子的小客棧走去。
步履依舊平穩,白袍依舊纖塵不染,可谷畸亭卻從那背影裡,讀出難以言喻的疲憊。
他站在原地,看著左若童的背影消失在客棧低矮的門洞。
再低頭看街心兩具屍體,看周圍百姓麻木中透著絕望的眼神,又望向趙閻羅消失的方向,眼中最後一絲玩味徹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寒徹骨的、屬於這個時代全性妖人的決絕殺意。
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低聲罵了句:
“操!”
一直到晚上,左若童再也沒有出來過。
悅來客棧的房間,比陳之行家的東廂房好不到哪裡去。
牆壁斑駁著,糊著發黃的舊報紙,一股潮溼的黴味總也散不去。
屋裡就一張破木桌,一張吱呀作響的木板床,再沒別的傢什。
左若童沒點燈。
外面的月光從糊著破洞油紙的窗戶斜斜照進來,在他身上勾出一道清冷的輪廓。
他盤膝坐在床板上,沒練功,只是靜靜的坐著。
白日裡街心那兩灘刺目的紅,少女小翠額前爆開的血花,老漢凹陷的頭顱,趙德彪殘忍快意的眼神,百姓們絕望麻木的臉……
這些畫面碎片般在他腦海裡衝撞閃回,像一把重錘砸在他磐石般的心境上。
那名為怒的情緒,灼燒著他的理智。
他並非畏首畏尾,更不是惜身怕死。
若只為個人快意恩仇,莫說一個趙閻羅,便是他父親趙大帥親至,左若童也有把握在千軍萬馬中取其性命。
可然後呢?
三一門!
那傳承一千年的基業,還有那門人弟子,那無數雙仰望追隨的眼睛!
他左若童是號稱大盈仙人,更是三一門掌門!
這掌門二字重逾山嶽!
趙大帥擁兵自重、睚眥必報,喪子之仇豈能善罷甘休?
一旦出手,無論多隱秘,以軍閥的手段和眼線,終究會查到三一門頭上。
到那時,等待三一門的便是滅頂之災。
軍隊的鐵蹄槍炮,無數弟子血染山門!
個人快意與宗門傾覆,孰輕孰重?
這個誠究竟該誠於掌門之責、守護傳承,還是誠於本心之怒、替天行道?
他一生所求的“逆生三重”,追求的是超脫無為、先天一炁的圓融無礙,可眼前淋漓的鮮血、極致的暴行、滔天的憤怒、沉重的責任,將他困在漩渦中心,撕扯著道心。
“咚咚咚~”。
一陣敲門聲響起。
“進。”
門開了,谷畸亭走了進來。
他也沒點燈,反手掩上門,就靠著門板站定。
月光照著他半邊臉,平日裡總帶些戲謔的眼神,此刻沉靜得像潭水。
“左掌門,”谷畸亭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白天為何不出手?”
沒客套沒試探,直擊核心。
左若童沉默片刻。
月光落在他純白的眼瞳上,映出一絲清冷。
“我若出手,他必死。”
“可他父親盤踞西北,睚眥必報。喪子之仇,定會傾盡全力報復。三一門……擋不住軍隊的槍炮。門下數百弟子,傳承數百年的基業,皆繫於我身。”
“個人快意恩仇容易,護佑宗門傳承卻難。”
他頓了頓,純白眼眸看向谷畸亭,那目光復雜至極,有深沉的痛苦,更有前所未有的迷茫:
“這‘誠’之一字……你說,我該誠於何處?是誠於掌門之責,還是誠於本心之怒?”
房間裡又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犬吠,更添夜的寂寥。
谷畸亭聽完沒立刻回答。
他靠著門板,微微仰頭,像是在看天花板,又像在思索。
沉默持續了十多息。
終於,他輕輕吐出一口氣,站直了身體。
月光照亮他半邊臉,那雙眼睛沒了平日的跳脫,只剩近乎冷酷的清醒。
“不出手,血白流;出手,累宗門。”
“何為‘誠’?左掌門,您問我,我問誰去?”
他往前走了兩步,目光灼灼地盯著左若童。
“我只知道,那老農誠於土地,春種秋收,汗珠子摔八瓣,圖個飽飯;那陳之行誠於孃親,端屎端尿,熬幹心血,圖個心安。他們沒您這通天修為,可活得比您‘真’!”
“您卡在逆生三重幾十年,把‘掌門’這頂帽子當成了金箍,箍死了腦袋!把‘責任’當成了裹腳布,把自己捆成了粽子!您忘了,‘本心真性’才是先天一炁的根!連自己的‘心’都不敢‘誠’,不敢認,不敢動,您逆的哪門子生?修的哪門子道?”
左若童純白的眼瞳劇烈波動,周身氣息不受控制地一蕩!
是啊,自己苦苦追尋的逆生三重,求的是先天一炁的極致昇華、返璞歸真。
可若連“真”都不敢面對,連自己的心都不敢正視,連暴行激起的憤怒都要強行壓制扭曲,這“道”豈不是修進了死衚衕?豈不是背道而馳?
谷畸亭看著左若童眼中的劇烈波動,知道話已戳中要害。
他不再多言,轉身拉開房門。
邁出門的那一刻,他腳步頓了頓,沒回頭,只用極其平淡口吻,緩緩丟下一句。
“我這個全性,可沒您那麼多講究。”
“殺就殺唄!”
話音落下,房門輕輕合上,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黑暗裡。
左若童依舊盤坐在冰冷的床板上。
谷畸亭那句輕飄飄的殺就殺唄,卻在他心湖掀起巨浪,反覆迴盪。
那層堅固的硬殼,在這句話的衝擊下,終於在這第三日裂開了一道清晰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