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孫猴子,取經路上為何後面不逃走了?就是因為他頭上帶了一個箍!他不是為了成佛才去取經,而是為了取下自己頭上的箍。”
青年身體微微前傾,清亮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劍鋒,直刺周聖眼底深處。
“水要衝,箍要勒——天長日久,你猜猜,是箍先裂了,水漫金山,淹死一片?還是水被勒服帖了,順著你畫的溝溝流,憋屈得忘了它自個兒原本是啥模樣?”
他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周聖的心上,“道長,你口口聲聲‘順天’,可你這番作為,到底是在‘順天’,還是在……說服自己?!”
“你這‘道’,喊得震天響,可它到底不是老天的道,你..還不配!”
周聖的額頭,瞬間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感覺自己的思維像是陷入了一片泥沼之中。
接下來,他越是引經據典,越是無處著力。
對方那些看似胡攪蠻纏,不講道理的詰問,竟讓他浸淫多年的道家修養,生出一種被扒光衣服,暴露在寒風中的無力感。
偏偏,內心深處,又翻湧著一種奇異而強烈的酣暢感。
彷彿被點破迷障,得以窺見更廣闊、更混沌、也更真實的天地。
這場發生在黃河灘塗廢墟旁的道法交鋒,沒有拳腳,沒有炁息碰撞,卻比任何廝殺都要酣暢淋漓。
以往固執的思想如同驚濤駭浪,在兩人之間激盪翻湧。
被對方一個看似簡單,實則直指核心的問題逼得啞口無言。
這位青年則始終憊懶從容,老練得像一個得高望重的老師一般。
精準地找出周聖邏輯鏈條最脆弱,最經不起推敲的那一環。
日頭,就在這激烈到極致的精神鏖戰中,漸漸西沉。
渾濁的黃河水被殘陽染上一層如血的金紅。
奔流不息轟鳴聲中,好似在嘲笑著岸邊兩個渺小生靈關於“道”與“非道”,“秩序”與“本真”的徒勞爭辯。
暮色四合,四野蒼茫,寒意漸起。
青年慢悠悠地拍了拍粗布褲子上的塵土,站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骨節發出幾聲清脆的輕響。
彷彿剛才那場足以讓人頭疼欲裂的辯論,於他不過飯後消遣,不值一提。
他踱步到依舊沉浸在巨大沖擊中的周聖面前,攤開手掌。
掌心靜靜躺著的,正是那顆形狀最奇特的怪石。
“喏,道長,”
青年臉上又浮起初見時那種玩味的笑意,在漸濃的暮色中顯得意味深長,“送你個‘變數’。拿著玩兒。”
他將那顆沉甸甸的怪石,輕輕拋向還有些發怔的周聖。
周聖幾乎是本能地伸手接住。
石頭入手,帶著河水的溼冷腥氣和泥沙的粗糲感。
扭曲孔洞的邊緣尖銳地硌著他的指腹,傳遞出一種暗藏天成韻律的奇異氣機。
這觸感,這分量,無比真實。
“這石頭自個兒長成這樣,沒按河床的‘規矩’來,也沒照著你們畫好的‘道’長。”
青年看著周聖下意識緊握石頭的動作,笑著問。
“道長,你說說,它這模樣,是‘魔’呢?還是‘道’?”他微微歪頭,像是真的在請教,“按你畫的那套‘道’,這玩意兒,是該擺在生門招福,還是該壓在死門鎮邪?”
留下這個如同天問般的謎題,青年不再多言,隨意地揮了揮手,如同拂去一片落葉。
他轉過身,步履輕鬆地朝著暮色蒼茫中走去。
周聖看著那即將融入昏暗的背影,心頭翻湧著前所未有的震撼與迷惑,脫口而出。
“等等!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是武當周聖,你叫什麼?”
青年的腳步頓住了。
他沒有回頭,只是側過半邊臉。
昏暗中,嘴角似乎勾起一個難以捉摸的弧度,清亮的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
然後,他用一種點漫不經心的語調,十分慵懶地說道:
“我啊?”
他抬手,隨意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叫無根生。”
頓了頓,拖著下巴,想著乾脆自保家門算了。
“全性的,全性代掌門。”
話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身影徹底融入暮色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無…無根生?!全…全性掌門?!”
周聖如遭重擊,徹底僵在原地。
那個攪得異人界天翻地覆,惡名昭著的魔頭…無根生?!
方才與他激烈論道,撕開他心中迷障的…竟是那全性掌門?!
奔騰的黃河咆哮聲似乎瞬間遠去,只剩下那平淡的三個字在耳中轟鳴。
他死死攥著那顆象徵“變數”與“本真”的怪石...
....
靜塵齋內,燭火猛地一跳,爆開一朵燈花,噼啪輕響,將周聖從追憶中驚回。
他臉上的恍惚瞬間褪盡,他端起面前粗陶酒碗,碗中殘餘的酒,看也不看,仰頭便倒進喉嚨。
“啪!”
空碗被他重重頓在冰冷的石桌上,一聲悶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他抬起頭,目光不再是迷離的追憶,而是沉甸甸的警告。
“無根生是‘魔’。”
周聖的聲音斬釘截鐵道。
“他行事乖張,無法無天,視人間規矩如草芥!攪得異人界雞犬不寧,多少人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他又頓了一下,又有些無奈道。
“可他…亦是‘道’!”
最後兩個字猛地拔高,言詞中還帶著點兒欣賞。
“他撕開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假面,把世人不敢想、不敢問、不敢面對的本真,硬生生扯出來,曝曬在青天白日之下!讓人看清,這天地間,除了那些畫好的,讓人按部就班的格子,還有奔流不息的黃河!還有自個兒長成模樣的,獨一無二的石頭!”
“在不違反正邪之分的觀點下,他這個人值得我交,我可以稱呼他為我的朋友。”
在谷畸亭面前,周聖說的十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