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儲區的喧囂漸漸平息,堆積如山的材料像沉默的巨人,給紅星廠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不安感?或者二者兼有?對於大多數工人來說,那是一種新奇又有些眩暈的體驗。過去盼著倉庫能多進點貨,別老是缺這少那,可現在這陣仗,說是“堆滿”都是謙虛了,那是恨不得把倉庫的牆壁都頂出去。
空氣中瀰漫著金屬特有的略帶冰冷的腥氣,混合著塑膠粒子的淡淡化工味,還有一些精密電子元件包裝盒散發出的乾燥紙張氣息。劉栓柱帶著倉庫的幾個兄弟,依然在忙著最後的分揀和入庫登記。他們的腳步聲在巨大的空間裡迴盪,不再是過去拖著空箱子的輕快,而是搬運重物的沉悶和有力。
“栓柱,那個,HS-3要的那批高強度螺栓,放哪兒了?專門加固包裝的那個。”李大柱的聲音從倉庫深處傳來,帶著一絲急切。
“這兒呢!李工!按照廠長說的,特殊件都放一起了,好拿好找!”劉栓柱響亮地應答,一邊指揮人將幾個木箱小心翼翼地搬到指定區域。
沒錯,材料是堆滿了,但壓力也隨之轉移。現在,球傳到了技術科的腳下。有了“米”,巧婦才能為。這滿倉的“米”,無疑是給技術科注入了最強大的動力,同時也帶來了沉甸甸的責任。全廠的希望,很大程度上要透過他們的雙手,將這些昂貴的原材料,變成能夠盈利、能夠證明紅星廠價值的產品。
然而,紅星廠內部的這份“踏實”與“緊張”,與外面的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外面,是另一番景象,是另一股“洪流”。
這個時代的中國,歷經數年改革開放的醞釀,市場的閘門初開,被壓抑已久的消費慾望如同火山爆發。特別是進入到一九八九年的下半年,“物價闖關”的傳言愈演愈烈,更像是在烈火上澆油。人們心中普遍存有一種樸素的認知:錢,放在手裡會貶值;只有變成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才算安全。
於是,一場波瀾壯闊、席捲全國的搶購潮上演了。
縣城百貨大樓前、供銷社門口、各大商場的櫃檯邊,無不人頭攢動。人們手裡攥著錢,甚至是從銀行裡剛剛取出的寥寥無幾的存款,眼睛裡是渴望,是焦慮,是生怕晚一步就買不到的急切。彩電、冰箱、洗衣機這些“三大件”,早已是有價無市的稀罕物;腳踏車、縫紉機、手錶,甚至連日常的香皂、火柴、白糖、食鹽,都成了被瘋搶的物件。許多城市的貨架被洗劫一空,即便是不收現金只收票證的糧店,排隊的長龍也比往日要長。
這是全民消費的狂歡,是時代脈搏的強烈跳動,也是一場廣泛而深刻的恐慌性購買。所有人,或者說,絕大多數人,都把目光鎖定在了終端消費品上。
但與此同時,被這場搶購潮所忽視,甚至可以說是“反向”衝擊的,是工業生產所需的原材料市場。
市場的邏輯原本是緊密的:消費帶動生產,生產拉動原材料需求。但當所有人都衝向成品,都卯足勁把手裡的錢換成消費品時,生產環節卻出現了割裂。一方面,工廠生產出來的成品越搶手,按理說應該加大生產。可另一方面,物價上漲的預期、宏觀層面的不確定性,讓許多企業變得異常謹慎。他們不敢輕易囤積原材料,怕價格波動,怕產品滯銷砸在手裡。而更要命的是,當恐慌情緒蔓延到上游供應鏈時,原本握有原材料的企業也開始惜售,甚至停止了報價和出貨,等待觀望,或者將有限的庫存留給自己。
外面,許多工廠開始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境。訂單還在飛來,甚至更多了,但卻接不下去——因為沒有原材料!
報紙上、收音機裡,都在說物價漲,都在說宏觀調控,都在說搶購。但鮮少有人關注,就在這片消費狂歡的喧囂之下,是生產領域的暗潮湧動,是產業鏈條的悄然斷裂。
那些過去靠外協供貨的小廠首先撐不住了。他們沒有議價權,更沒有搶貨的渠道,一旦上游供應商中斷供貨,他們就只能停產,甚至關門。一些規模稍大的工廠也面臨挑戰,他們有資金,但能找到的貨源少得可憐,價格更是高得離譜,遠超他們產品的定價,生產成了虧本買賣,兩難之下,不少人選擇了觀望甚至暫時性停產。
這是一個奇特的時刻。一邊是消費品市場的烈火烹油,一邊是生產資料市場的冷清與斷供。
外面的人們,沉醉在搶購到稀缺商品的“勝利”喜悅中,或是因一無所獲而沮喪,他們的目光投向的是商店的櫥窗,是家裡的新電器。
而秦奮,以及在他的影響下、開始感知到某種不同尋常氛圍的紅星廠,卻將所有的“彈藥”傾入到了那些冰冷的金屬、不起眼的粒子和微小的元件上。
這,就是“眾人皆醉我獨醒”。
他們“醉”於眼前的消費幻象,或是困囿於傳統的生產思維,不敢行動,甚至逆向收縮。而秦奮,則“醒”於對未來趨勢的清晰判斷——他看到了即將來臨的原材料“寒冬”,看到了在那個冬天裡,誰擁有生產的“糧食”,誰就能活下來,誰就能掌握話語權。
走在廠區裡,秦奮能感覺到這種微妙的變化。過去,工人們議論最多的是工資、獎金、分房、吃飯,抱怨裝置老舊、活難幹。現在,關於倉庫材料的討論成了新話題。
“張師傅,聽說咱們廠這次真是下了血本,光是那批進口塑膠粒子,就花了好幾十萬!”
“可不是!老李他們技術科,這下該沒啥說的了吧?想要的材料都給弄來了!”
“你說秦廠長是怎麼琢磨的?外面都搶東西,他不聲不響地把材料給搶回來了?”
“人家有遠見唄!想想看,等過陣子,別的廠都沒原材料停產了,咱們廠機器轟隆隆地開著,造出最新式的HS-3,那得多威風!”
“就是!現在看著是花了不少錢,但這堆東西擱這兒,心裡真踏實!感覺這廠子,旱澇保收似的。”
當然,也有擔憂的聲音。“那要是HS-3沒弄出來呢?這麼多料,放著佔地方,也怕貶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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