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盡頭,窗外的暮色已經悄然降臨,將滬市的天際線染成一片灰藍。
陸承遠怔怔地看著秦奮,手裡那支未點燃的香菸幾乎要被他捏斷。
雙軸複合振動?
前饋預測演算法?
這兩個詞,對他來說既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為在現有的液滴靶技術領域,從未有人提出過如此大膽的設想。熟悉,是因為這背後蘊含的控制論和振動力學原理,又是他這個級別的物理學家能夠瞬間領悟的。
傳統的單軸驅動,就像用一根手指去彈射水珠,總有力道不均和外界干擾。而雙軸驅動,就彷彿用兩根手指協同發力,能夠實現更精細的姿態控制和擾動補償。
至於前饋預測……現有的反饋控制,是等發現水珠偏了,再下達指令去修正,這對於每秒八十米的高速目標來說,永遠是慢了半拍。而前饋預測,等於是在水珠射出前,就透過模型算出了它可能會出現的偏差,並提前進行了修正。
這是一個從“亡羊補牢”到“未雨綢繆”的顛覆性轉變。
“秦總,你……”陸承遠嘴唇動了動,想問你是怎麼想到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從接手“破曉工程”開始,就一次次地打破他固有的認知。他不是一個只懂資本運作的商人,他似乎對技術的底層邏輯,有著一種令人畏懼的直覺。
“一個不成熟的想法,可能根本行不通。”秦奮沒有給他追問的機會,語氣輕鬆地說道,“只是提供一個思路。具體的可行性,還是要靠陸院士你們這些真正的專家來論證。我這邊,會立刻安排全球專利庫進行檢索,看看這兩個方向上,有沒有可以繞開的壁壘。”
說完,秦奮朝他點了點頭,轉身離去,留下陸承遠一個人在原地,腦海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看著秦奮離去的背影,第一次感覺到,或許,那個“十年之期”的判斷,太過悲觀了。
……
一週後。
“破曉工程”基地,EUV光源專案組,第一次技術方案評審會。
會議室裡坐滿了人,除了陸承遠和他從長光所帶來的核心團隊,還有來自國內其他頂尖院所的十餘位專家,他們都是被“破曉工程”的旗幟召喚而來的,共同組成了光源攻堅團隊。
氣氛,從一開始就顯得有些劍拔弩張。
陸承遠站在主講臺,剛剛結束了對L-P-P,也就是“鐳射等離子體”方案的初步介紹。這套方案,正是他在啟動會上向秦奮等人展示的,以超級鐳射器和微米級液滴靶為核心的路線。
他話音剛落,坐在他對面的一位頭髮花白,面容嚴肅的老專家就推了推眼鏡,開口了。
“陸院士,你的LPP方案,理論上很完美,潛力也足夠大,這一點沒人否認。”
說話的人叫高翔,來自華科院的等離子體物理研究所,是國內另一條技術路線——DPP方案的權威。
“但是!”高翔的聲音不大,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道,“理論和現實是兩回事。你提到的超級鐳射器,20千瓦的穩定輸出功率,我們國內現在連5千瓦的工業級樣機都沒有!還有那個每秒五萬次的液滴靶,誤差要控制在微米級,這在工程上怎麼實現?這些難題,哪一個不是天塹?”
他環視四周,繼續說道:“我覺得,在專案初期,我們應該更務實一點。我建議,採用DPP方案,也就是放電等離子體方案。”
DPP,是EUV光源的另一種實現方式。它不依靠鐳射,而是透過高強度放電,來激發等離子體產生極紫外光。
高翔將一份檔案分發給眾人,“這是我們所裡的一些前期成果。DPP方案最大的優點是技術相對成熟,結構也簡單得多。我們不需要那個遙不可及的超級鐳射器,也不需要那個反物理的液滴靶。雖然它的功率上限比較低,可能最高也就做到支撐7奈米制程,但它能讓我們在兩年內,就看到一個能發光的、像模像樣的東西!”
“我們現在最缺的是什麼?是信心!是成果!”高翔的聲音高亢起來,“與其好高務遠,把幾十上百億的資金投入到LPP那個無底洞裡,最後可能五年十年都聽不到一個響,不如先走穩腳下的路,先做出一個能用的東西,哪怕它不那麼先進,也足以解決我們‘從無到有’的問題!”
高翔的話,立刻引起了在場不少人的共鳴。
“高工說的有道理,先求穩,再求強,步子邁得太大,容易扯著自己。”
“是啊,LPP的難度太大了,ASML也是在收購了米國的Cymer公司,整合了全球頂尖資源後,花了十幾年才做出來的。我們自己從零開始,太不現實了。”
“DPP至少是一條看得見終點的路,雖然那個終點不夠遠,但總比在LPP的迷霧裡打轉要強。”
一時間,會議室裡議論紛紛,支援DPP方案的聲音,明顯佔了上風。
陸承遠的臉色有些難看。他手下的幾個年輕研究員試圖反駁,但話語在高翔那“先生存,再發展”的務實論調面前,顯得有些蒼白無力。
“看得見的終點?”陸承遠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冰冷,“高工,你說的那個終點,是7奈米。而我們的目標是什麼?是5奈米,3奈米,甚至更遠!我們選擇一條註定有天花板的路,那從一開始,我們就已經輸了!”
“輸了?能活下去就不算輸!”高翔毫不退讓,針鋒相對,“陸院士,你這是在用國家的資源,去賭一個渺茫的未來!萬一賭輸了呢?這個責任誰來負?!”
“我來負!”
一個沉穩的聲音,從會議室的門口傳來。
眾人齊齊轉頭,只見秦奮在周毅的陪同下,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那裡。
他邁步走進會議室,徑直走到主位坐下。整個會議室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剛才還劍拔弩張的氣氛,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按下了暫停鍵。
秦奮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平靜地翻看著桌上的兩份方案簡介。
“剛才的爭論,我都聽到了。”他緩緩開口,目光掃過高翔,又落到陸承遠身上,“DPP方案,求穩,短期可見成果,但有效能天花板。LPP方案,潛力巨大,但技術難度極高,風險巨大。”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發出沉悶的聲響,一下一下,都敲在眾人心頭。
“我理解高工的顧慮,也明白陸院士的堅持。技術路線的選擇,是專案成敗的根基,不能草率決定。”
他沒有立刻表態支援哪一方,這讓原本以為他會力挺陸承遠的高翔,心裡稍稍鬆了口氣。
“這樣吧。”秦奮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刀,“我給你們三天時間。高工,你帶領支援DPP的團隊。陸院士,你帶領支援LPP的團隊。分別就自己方案的優缺點,每一個環節的技術瓶頸,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財力,以及預計的研發週期和風險評估,寫出最詳盡、最客觀的報告。”
“我不要感性的口號,也不要理論上的推演。我要資料,要事實,要你們把所有可能遇到的問題,都擺在紙面上。三天後,在這裡,我們開最終決策會。”
秦奮的安排,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
這是一種不偏不倚,完全基於事實和資料的決策方式,也是最科學,最令人信服的方式。
高翔和陸承遠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的神色。他們知道,接下來的三天,將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報告上的每一個字,都可能決定“破曉工程”第一戰的最終走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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