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內死寂無聲，唯有淨心口中湧出的鮮血滴落了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嗒、嗒”聲，如同敲在每個人的心鼓上。
淨空等僧人七手八腳地扶住軟倒的佛子，驚惶失措地探查他的氣息，喂服丹藥。淨心雙目緊閉，面如金紙，氣息微弱紊亂，顯然心神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創，絕非一時半刻能恢復。
“快！送佛子回驛館靜養！”永定帝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目光掃過亂作一團的僧眾，最終落在臉色慘白的淨空身上，“淨空大師，佛子傷重，今日這第二輪‘悟法’，佛門可還有人能代其出戰？”
淨空嘴唇哆嗦著，環視一圈身邊同樣驚魂未定的師弟們。淨塵師兄昨日吐血，佛子今日昏迷，剩下的人裡，論佛法修為和應變機鋒，誰能是那張長生的對手？他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發不出聲音。
“陛下！”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卻是張長生上前一步，拱手道，“佛子心神受創，實非所願。淨心大師佛法精深，乃佛門百年不遇之才，今日之傷，恐非一兩日能愈。然鬥法大會乃兩國盛事，豈能因一人之傷而廢？依臣之見，不若將佛子所主之‘悟法’環節，延至第三輪‘博弈’之中。一來，予佛子時間調養；二來，亦顯我大乾體恤之心。”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對面驚疑不定的僧眾，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至於今日這第二輪‘悟法’，佛門既以‘因果輪迴’為立教根本，何不就此為題？由貴方另遣高僧，與我文道院弟子論一論這‘因果’之真諦？如此，既不違大會初衷，亦能讓佛子安心休養，靜待最終之局。”
永定帝眼中精光一閃，瞬間明白了張長生的用意。這是要將佛門真正的王牌淨心，逼到最後的絕殺局！同時，也是在試探佛門除淨心之外，是否還有能挑起大梁的人物。他微微頷首：“張監事此言，老成謀國。淨空大師，你以為如何？”
淨空此刻心亂如麻。張長生的話看似大度，實則將佛門逼到了牆角。不應戰？那等於承認佛門除淨心外無人，更坐實了張長生“天道論”的威勢。應戰？派誰去？他自己雖也是羅漢果位，但精研的是降魔護法神通，於“因果”這等精微佛理，遠不如淨心透徹。他目光掃過身後幾位師弟，皆面露難色，無人敢與他對視。
“阿彌陀佛！”一聲低沉的佛號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撫平了殿內部分躁動。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原本昏迷的淨心，竟在此時悠悠轉醒。他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曾清澈如泉的眼眸，此刻卻深不見底，彷彿蘊藏著萬古滄桑。他輕輕推開攙扶的師弟，自己緩緩站直了身體，雖身形微晃，氣勢卻陡然不同。
“陛下，張監事。”淨心的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漠然？“貧僧無礙。因果輪迴，乃我佛門立教之基，亦是貧僧畢生所求之真諦。此輪‘悟法’，貧僧…願親自與文道院高足論道。”
“師兄！”淨空大驚失色，“你心神受損，豈可再耗心力？”
淨心微微搖頭，目光卻越過眾人，落在張長生身上，那眼神複雜難明，有探究，有忌憚，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宿命感。“因果既定，避無可避。此局，當由貧僧了結。”他頓了頓，轉向永定帝，“然貧僧需稍作調息，懇請陛下允准，半個時辰後，再開法臺。”
永定帝深深看了淨心一眼，這佛子醒來後，氣質判若兩人，少了那份悲憫出塵，多了幾分深沉與…決絕。“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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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轉瞬即逝。
皇家演武場中央，法臺高築。風雪不知何時已停，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將正午的天光壓得晦暗不明，為這場即將到來的論道平添了幾分肅殺。
淨心換了一身嶄新的月白僧袍，盤膝坐於法臺西側。他閉目調息，周身氣息內斂，彷彿與這方天地融為一體。若非臉色依舊蒼白，幾乎看不出他剛剛遭受重創。只是那沉靜的姿態下，隱隱透著一股磐石般的堅定，甚至…孤注一擲的意味。
文道院這邊，出戰的並非張長生。
“清風，此戰，你去。”老院首的聲音在清風耳邊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凝重。
清風心頭一震，下意識看向張長生。張長生對他微微頷首，眼神平靜：“不必有壓力。淨心受創在前，心神不穩，此乃天賜良機。你只需記住一點：無論他丟擲何等精妙佛理，最終都繞不開‘因果’二字。而‘因果’之鏈，必有起始，亦必有終局。以浩然之氣，破其輪迴之環！”
清風深吸一口氣，將張長生的話牢牢記在心中，對著老師和監事大人深深一揖，隨即身形一展，如一片青雲般飄然落在法臺東側，與淨心遙遙相對。
“第二輪‘悟法’，論題：因果輪迴！”隨著司禮官一聲高唱，全場瞬間屏息。
淨心緩緩睜開雙眼。那眼神，平靜得可怕，再無之前的清澈，只剩下一種看透世事的漠然與深邃。他雙手結印於膝前，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
“佛說，世間萬物，皆在因果之中。前生造業，今生受報；今生為善，來世得福。此乃輪迴鐵律，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無可更改。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清風施主，以為然否？”
開場便是佛門因果論的核心教義，直指根本，氣勢逼人！
清風心頭一凜，知道對方這是要以煌煌大勢碾壓。他定了定神，朗聲道：“大師所言，乃佛門一家之見。我文道院承聖人之道，講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重當世之功業，養胸中之浩然正氣！此氣至大至剛，充塞天地，豈是虛無縹緲之前世來生所能拘囿？所謂因果，不過人心自縛之繩索！”
“人心自縛？”淨心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似悲憫，似嘲諷，“若無因果，何以善者蒙冤，惡者逍遙？何以才俊早夭，庸碌長壽？清風施主胸中浩然之氣，可曾為那含冤而死的稚童昭雪？可曾令那屠戮無辜的兇徒伏法於當下？世間不公，比比皆是，此非因果業報，又作何解？”他語速漸快，每一個問題都如同重錘，敲打著人心深處對公平的渴望與對不公的憤懣。
清風呼吸微促，感覺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而來。他強自鎮定：“世間不公，乃人禍所致！吏治不清，法度不明，宵小橫行！此正需我輩讀書人，持浩然正氣，滌盪乾坤，澄清玉宇！而非寄望於虛無之來世，空談所謂因果！”
“人禍？”淨心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人禍亦是果！施主可曾想過，那行兇者為何暴戾？那枉死者又因何遭劫？此間種種，環環相扣，絲絲入縷，豈是一句‘人禍’所能盡述？若無前世之因，何來今生之果？若無今生之業，何致來世之報？此乃天道迴圈，報應不爽！”
他雙手緩緩抬起，十指如蓮花綻放，結出一個繁複玄奧的佛印。隨著他的動作，法臺之上，竟隱隱浮現出無數細密的金色絲線，縱橫交錯，層層疊疊，構成一張覆蓋天地的巨網！每一根絲線都彷彿承載著無數生民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生離死別！那網中，有農夫辛勤勞作卻顆粒無收的絕望，有書生寒窗十載卻名落孫山的悲憤，有女子遇人不淑卻慘遭拋棄的哀慟，有稚子無辜卻橫遭劫難的怨念…無數負面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果”，如同實質般匯聚，形成一股肉眼可見的、灰黑色的沉重氣流，朝著清風當頭壓下！
“此乃眾生之‘果’！揹負宿業，輪迴苦海！清風施主，你的浩然正氣，可能承載這無量眾生之苦？可能斬斷這糾纏萬古之因果孽緣？！”淨心的聲音如同黃鐘大呂，帶著攝人心魄的力量，直指清風道心！
“噗——！”
清風如遭重擊，臉色瞬間煞白，身形踉蹌後退，一口鮮血再也壓制不住，狂噴而出！他引以為傲的浩然正氣，在那匯聚了無量眾生之苦的“因果業力”面前，竟顯得如此渺小、脆弱！那灰黑色的氣流如同跗骨之蛆，纏繞而上，瘋狂侵蝕著他的心神，無數悲慘的畫面、絕望的嘶吼在他識海中炸開！
“我…我…”清風心神劇震，道心幾乎崩碎！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那無盡的痛苦與怨恨吞噬！什麼浩然正氣，什麼滌盪乾坤，在這鋪天蓋地的“果報”面前，都成了可笑的空談！
“醒來！”
就在清風意識即將沉淪的剎那，一聲清冷的低喝，如同九天驚雷，直接在他靈魂深處炸響！
是監事大人！
張長生並未出聲，但那道蘊含著天道威嚴的意念，卻穿透了淨心佈下的因果迷障，瞬間將清風從崩潰邊緣拉了回來！
清風渾身劇震，渙散的眼神陡然凝聚！他猛地抬頭，望向對面寶相莊嚴的淨心，眼中再無迷茫，只剩下熊熊燃燒的鬥志和一絲後怕！
“眾生之苦，誠然可憫！”清風抹去嘴角血跡，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沙啞，卻異常堅定，“然大師以‘因果’為名，將世間一切苦難歸咎於虛無之前世，將解脫之望寄託於渺茫之來生，此非慈悲，實乃…最大的逃避與不仁！”
他深吸一口氣，胸中文宮之內，那枚代表文道院千年傳承的青色玉簡劇烈震顫，散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不再試圖以個人微薄的浩然之氣去硬撼那無量的“果”，而是將心神徹底沉入文道院傳承的浩瀚文氣之中！
“我文道院先賢有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清風的聲音陡然變得宏大，彷彿有無數先賢的意志在他身後共鳴，“天地之心何在？在當下！生民之命何立？在今生！與其空談前世來生之因果，不如把握此世，以手中之筆，心中之義，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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