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朔風裹挾著碎雪與砂礫,日夜不停地抽打著鎖鑰關巍峨的城牆,其嗚咽嘶吼之聲,彷彿能穿透千山萬水,隱隱傳入京城駙馬府的深宅高牆之內。張長生北行之後,府邸的沉靜便帶上了一種無形的滯重,如同空氣裡摻了鉛粉,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難以言喻的憂思。
紅玉倚在二樓臨街的窗邊,手裡捏著那件剛剛縫補好的、屬於張長生的玄青色衣袍的袖口。針腳細密勻稱,是她耗盡心神所能給予的、唯一的、微不足道的溫暖。窗外是京城的喧鬧,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然而這一切似乎都被一層無形的隔膜阻擋在外。她的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熙攘的街市上,心思卻早已飛越了千山萬水,落在那片此刻必然已是風雪肆虐的苦寒之地。
憂慮如同無形的藤蔓,在她心底悄然滋長、纏繞,越勒越緊。每一次風吹過窗欞,都讓她心頭猛地一跳,彷彿那風中夾雜著北境刀兵碰撞的冷冽迴響,又或是那慈雲庵外刺客掌力破空的尖嘯!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如同夢魘般在腦海中反覆上演——清婉公主驚惶失措的臉,刺客驟然暴起的凌厲掌風,以及她自己那奮不顧身卻顯得如此渺小無力的阻擋!那一掌,不僅震傷了她的臟腑,更在她心頭烙下了一道名為“無力”的深深傷痕。
他此刻行至何處?風雪可曾阻擋?鎮北王那看似倚重實則莫測的態度背後,是否藏著更深的兇險?那潛藏在暗處、連帝女都敢刺殺的“灰影”,是否在北疆佈下了更可怕的天羅地網?更重要的是…若再有兇險臨頭,她除了像在慈雲庵那樣,用身體去擋,還能做什麼?一個個問題沉甸甸地壓在心口,讓她寢食難安。慈雲庵受的掌傷雖經太醫調理已無大礙,但那深入骨髓的、對自身無力的認知,卻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她的心神。唇色也因心緒煎熬而少了幾分往日的紅潤,眼底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
“紅玉姐姐?”芸芸軟糯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小傢伙不知何時跑了上來,小手輕輕拽了拽她的裙角,仰著小臉,大眼睛裡盛滿了懵懂的擔憂,“你是不是又想大哥哥了?芸芸也想…可是,清婉姐姐說大哥哥是去抓大壞蛋,很厲害的!”
紅玉回過神,看著芸芸純真的小臉,心頭一軟,強擠出一絲笑容,俯身將她抱在懷裡,坐在窗邊的軟榻上:“嗯,芸芸乖,大哥哥很厲害…姐姐只是在想,北邊是不是很冷…”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心底那個聲音卻在無聲吶喊:是啊,他很厲害,可我呢?除了給他添亂,除了這點無用的針線,我還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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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廳內,氣氛沉靜而井然。清婉公主端坐主位,面前紫檀小几上攤著幾份京中密探送來的簡報和府內賬冊。她的神色沉靜如水,眉宇間依舊帶著帝女的矜貴,但那份因夫婿遠行而生的憂色,卻被一種更加內斂的、近乎磐石般的鎮定牢牢覆蓋。她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府中大小事務,核查賬目,調整護衛輪值,接見京中各方有意無意前來打探、或明或暗“關心”駙馬北行事宜的訪客,言辭得體,不卑不亢,將一座駙馬府打理得井井有條,風雨不透。那份從容的氣度,儼然已是一位能獨當一面、掌控全域性的真正主母。
午後,紅玉牽著芸芸,慢慢走進花廳。小翠跟在身後,手裡捧著一碗溫補的藥膳。
清婉抬眼看到紅玉略顯蒼白的臉色和眼底深重的憂慮與一絲…自我厭棄般的頹然,放下手中筆,溫聲道:“紅玉來了?芸芸乖,跟小翠去後院找王媽玩,她那裡有剛蒸好的棗泥山藥糕。”
芸芸乖巧地應了一聲,跟著小翠出去了。
花廳內只剩下兩人。陽光透過窗欞,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斑。
“坐吧,”清婉指了指下首的椅子,目光落在紅玉身上,“看你氣色,那慈雲庵留下的傷,還是有些不妥?太醫開的藥膳要按時用。”
“藥膳…一直在用,謝公主掛心。”紅玉低聲道,並未坐下,她走到清婉面前幾步遠的地方,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抬起頭,迎上清婉清澈卻蘊含力量的目光,聲音雖輕,卻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決絕:“公主…我…我想修煉!”
“修煉?”清婉微微一怔,顯然沒料到紅玉會提出這個。她放下手中的賬冊,神情專注起來。
“是!”紅玉眼中燃燒起一種近乎絕望的光芒,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我知道這很可笑。我根骨平凡,年齡也…早已過了最佳時機…可是,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臉頰也因為強烈的羞慚和急切而泛起一絲紅暈,“在慈雲庵…看著刺客撲來…看著公主您遇險…我除了撲上去擋那一下,什麼都做不了!那種無力的感覺…比死還難受!我恨我自己!恨自己為什麼只會繡花,只會熬藥!為什麼不能像俞懷大哥那樣,能打能殺!為什麼不能像公子那樣…有力量去保護想保護的人!”
她眼中蓄滿了淚水,強忍著不讓它落下,聲音哽咽卻異常清晰:“公主,我不能永遠這樣下去!我不想下一次危險來臨時,還是隻能當個累贅!還是隻能…只能靠身體去擋!求公主…幫我!幫我找一位師父,教我…無論什麼功法,只要能讓我變得…稍微有那麼一點點用就好!能保護自己,或許…將來也能幫他分擔一絲一毫的危險!”說到最後,那強忍的淚水終於滑落,順著蒼白的臉頰滾下。
清婉靜靜地聽著,看著眼前這個素來安靜隱忍的女子,此刻因慈雲庵事件帶來的巨大挫敗感和無力感而爆發出的、近乎悲愴的渴望。她看到了紅玉眼中那份深重的自卑,那源於無法保護他人的自我厭棄。她沒有立刻回答,清澈的目光在紅玉蒼白卻倔強的臉上停留了許久,似乎在衡量,在思索。
“你的心意…”清婉終於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柔和與深切的理解,“我懂。慈雲庵之事,你已做得足夠好。若非你,我或許已遭不測。雲山若知你有此心,亦當欣慰。只是修煉一道,非一日之功,亦需根骨機緣…”
她的話音未落,一陣急促而略顯慌亂的腳步聲從外院傳來。緊接著,俞懷留在府中主持護衛事務的副手趙統領的聲音在廳外響起,帶著一絲驚疑不定:
“啟稟公主!府門外…有客來訪!指名要見…紅玉姑娘!”
清婉和紅玉同時一怔。
“要見紅玉?”清婉黛眉微挑,目光轉向同樣一臉茫然的紅玉,“何人?”
“來人自稱…姓柳。是一位…一位看起來身份極為不凡的夫人,帶著兩名侍女。衣著…華美奇異,不似中原樣式,氣度非凡,似有…仙家之氣!屬下不敢怠慢,已將其請至前院花廳暫候。”趙統領的聲音透著前所未有的謹慎和緊張。
姓柳?指名要見紅玉?衣著奇異,氣度非凡,似有仙家之氣?紅玉在京城,除了駙馬府的人,幾乎不與外界接觸,何曾認識這樣的人物?
一絲疑惑和警惕同時爬上清婉和紅玉的心頭。
“去看看。”清婉站起身,儀態從容,眼神卻銳利了幾分。紅玉壓下心頭的驚疑,緊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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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花廳,氣氛顯得有些異樣。趙統領帶著幾名精悍護衛守在廳外,手按刀柄,神情緊繃。
廳內,主位上坐著一位美婦人。她看起來約莫三十五六年紀,身著一襲極為少見的、面料似雲似霧、流淌著淡淡霞光的月白色流仙裙,裙襬上用淺金色絲線繡著繁複而奇特的、如同藤蔓纏繞又似百花盛開的暗紋,行走間光華流轉,恍若披著月色星光。髮髻高挽,僅用一根通體碧綠、溫潤如凝脂的玉簪綰住,再無多餘飾物。眉如遠山含黛,目似秋水凝波,面容秀麗絕倫,肌膚在光影下彷彿散發著瑩潤的光澤,帶著一種久居高位的雍容與出塵的飄逸,更有一種彷彿看透世情的深邃與淡淡的、化不開的哀愁。她只是靜靜坐在那裡,整個花廳的空氣都似乎因她的存在而變得清冽寧靜。
在她身後,侍立著兩名同樣身著淡青勁裝、腰懸短劍的年輕女子。這兩名女子容貌姣好,卻眼神沉靜如水,氣息綿長悠遠,如同兩株深谷幽蘭,雖未顯露鋒芒,卻自有一股令人不敢小覷的超凡脫塵之感。
當清婉和紅玉踏入花廳的瞬間,那美婦人原本沉靜如古井的目光,瞬間落在了紅玉身上!
幾乎是剎那之間!
那美婦人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那雙深邃如秋水的眼眸,驟然睜大!裡面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極度的震驚、深入骨髓的哀傷以及一種失而復得的巨大沖擊!複雜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臉上所有的雍容與鎮定!
“煙…煙兒?!不…玉…玉兒?!真的是…是你嗎?”她猛地從座椅上站起,聲音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和哽咽,腳步踉蹌著,幾乎是撲向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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