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前一步，無視帝王逼視的壓力，目光清澈坦蕩：“陛下可知，您體內氣血如沸油烹煮，看似雄渾，實則根基已朽？您可知，舊法修行，九品熬筋骨損壽元，八品壯氣血耗本源，七品之後更是飲鴆止渴，以透支性命為代價換取力量？一品宗師，壽不過二百，且晚年必遭反噬，氣血枯竭，臟腑衰敗，形銷骨立，此乃舊法之痼疾，非人力可逆！”
每一句話，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永定帝心頭！他身體微微一僵，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駭。張長生所言，與他自身感受何其相似！那日益難以驅散的疲憊感，那偶爾襲來的、源自臟腑深處的隱痛……難道，難道真如他所言？
“陛下不信？”張長生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動，一縷極其精純溫和、帶著勃勃生機的淡金色氣息，悄然探出。這是金丹本源之力模擬的築基期靈氣，如同最輕柔的羽毛，拂過永定帝的手腕。
永定帝渾身劇震！那一瞬間，他彷彿感受到一股清冽甘泉注入乾涸龜裂的土地！雖然微弱，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與生機，讓他衰敗的身體本能地產生了一絲渴望！這感覺，與他體內那狂暴燃燒、帶來力量卻也帶來痛苦的氣血之力，截然不同！
“此乃何物？”永定帝的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靈氣。”張長生收回那縷氣息，“天地間本有精微，溫和滋養，潤物無聲。舊法霸道，強取豪奪，視其為燃料，焚身以取力。而新法，則是引其入體，循脈周天，滋養臟腑，壯大本源。如同樹木紮根沃土，汲取養分，雖緩慢，卻可枝繁葉茂，壽元綿長。”
他目光掃過御書房角落那盆葉片枯黃的極品蘭草：“陛下請看此蘭，若日日以烈火烘烤，固然能使其一時‘精神’，但根基盡毀，離死不遠。若置於清泉之側，受水汽滋養，雖無烈火之威，卻能生機不絕，歲歲長青。修行之道，亦是此理。”
永定帝的目光死死盯著那盆蘭草，又緩緩移回張長生臉上。張長生的話，配合剛才那縷氣息帶來的奇妙感受，如同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響！他想起自己強行突破一品時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想起近年來愈發難以控制的暴戾心緒，想起夜夜被臟腑隱痛折磨的煎熬……難道，自己引以為傲的力量，竟是通往墳墓的階梯？
“新法……當真能延壽？”永定帝的聲音乾澀無比，問出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懼與渴望。
“能。”張長生斬釘截鐵，“俞懷，自廢三品修為重修新法，如今練氣九層，壽元潛力已遠超其舊法巔峰之時。無空道長，築基初期，枯木逢春，壽元至少增添一甲子。芸芸，築基中期，以她天資與年齡，若無意外，金丹可期，壽五百載亦非虛妄。”
他頓了頓，目光直視永定帝那雙依舊銳利卻難掩疲憊的眼睛：“陛下，您乃一國之君，身系江山社稷。若按舊法，陛下龍體……恐難支撐二十載之期。而若轉修新法，散盡舊力，重塑道基，引靈氣滋養本源，雖前路艱難，卻可延壽元，固根基，護佑大乾更長久之太平！”
“散盡舊力……重塑道基……”永定帝喃喃重複著這八個字，如同夢囈。他低頭看著自己依舊有力、卻隱隱能感受到內裡枯竭的手掌。這雙手曾執掌乾坤，生殺予奪。如今，卻要親手毀去這身象徵著無上權柄的力量？這無異於讓他將半生功業付之一炬！
巨大的恐懼和猶豫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他習慣了掌控一切，習慣了力量帶來的安全感。放棄力量，等於將性命交託於一個未知的體系，交託於眼前這個讓他又倚重又忌憚的年輕人！
御書房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永定帝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新學館方向蒸汽鍾報時的悠長鳴響。
時間彷彿凝固。張長生靜靜等待著，他知道，這是帝王心術與新法理念最激烈的碰撞。他給出了路，但走不走，只能由永定帝自己抉擇。
不知過了多久，永定帝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光芒！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屬於開國帝王骨子裡的孤注一擲與滔天豪氣！
“朕……賭了！”
三個字，彷彿用盡了他全身力氣，卻又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後路的狠厲。他死死盯著張長生：“朕要你親自護法！若朕有半點閃失……張長生，你知道後果！”
“臣，遵旨。”張長生躬身，心中並無太多波瀾。這本就在他預料之中。帝王，終究是帝王。
永定帝似乎耗盡了心神，頹然坐回龍椅，疲憊地揮了揮手：“你……先退下吧。三日後……三日後，朕會命人接你入宮。”
張長生行禮告退。就在他即將踏出御書房門檻時，身後傳來永定帝低沉而複雜的聲音，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疑惑與探究：
“張愛卿，新學之道，你說是格物致知，推演而來，朕信。但這新法修煉之道……引靈入體，滋養本源，直指長生。此等玄奧法門，絕非天資聰穎、閉門造車所能創出。你……究竟從何得知？”
張長生的腳步微微一頓。他沒有回頭，只是側過臉，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深，彷彿蘊藏著無盡星空的會心笑意。
“陛下，”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道法自然，存乎天地。臣，不過是……先行一步的探路者罷了。”
說完，他不再停留，身影消失在御書房門外的光影之中。
永定帝僵在龍椅上，望著那空蕩蕩的門檻，眼中神色變幻不定。方才張長生轉身時，他分明感覺到一股淵深似海、卻又圓融內斂的氣息一閃而逝！那氣息，絕非一品宗師所能擁有！甚至……讓他這浸淫一品境界數十載的帝王，都感到了一絲心悸！
“先行一步……探路者？”永定帝咀嚼著這幾個字，眼中閃過一絲駭然與深深的無力。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一手提拔起來的年輕人，瞭解得或許……太少太少了。
窗外，新學館的蒸汽鍾再次鳴響，悠長的聲音穿透宮牆，迴盪在秋日的晴空之下，彷彿在宣告著一箇舊時代的落幕，和一個新時代艱難而不可阻擋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