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雋意靜靜聽著,能感受到他胸腔裡翻湧的痛楚。
一個將忠誠刻入骨髓的人,突然發現自己的赤誠被視作利刃,這種打擊足以摧垮任何強者。
“謝家對朝廷一片赤誠,鎮守西南數十年,從未有過二心……你看這城池,是我們謝家一磚一瓦築起來的。這良田,是我們帶著軍民開墾的。這十萬精兵,是我們手把手練出來的。”
謝景洲苦澀一笑,指著遠處雲城的城牆,“這些在百姓眼中是功績,可認在君王眼中,卻是剜心的利刃。”
沈雋意按住走到他身邊,望著夕陽下炊煙裊裊的雲城,“手握重兵,扼守西南要衝,軍民歸心,根基深厚。這樣的力量,足以讓任何君王夜不能寐。”
謝景洲閉了閉眼。
“可是這太不公了。”沈雋意驀地神色認真道,“就如您所言,謝家所作所為,皆是為了家國百姓,憑什麼要被如此猜忌?”
“公平?”謝景洲無奈,喃喃道,“朝堂之上,從無公平可言,只有利弊與算計。”
“我們視作榮耀的忠誠,在他眼中或許是野心的偽裝。我們引以為傲的功績,在他看來皆是威脅的明證。”
這便是現實,殘酷卻真實。
沈雋意靜靜地望著他,這個在邊境奉獻了一生的男人,此刻隱藏在平靜外表下的不甘和咆哮。
“這些我都能接受。可是,我不能接受的是,”謝景洲的聲音陡然沉重,“皇上為了奪權,竟不惜資助蠻族,不顧邊疆數十萬軍民的死活。”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炬盯著沈雋意:“這意味著我們浴血奮戰的沙場,我們犧牲的袍澤,在他眼中,都不如他龍椅上的權力重要!”
謝景洲的聲音在顫抖,不是恐懼,是滔天的憤怒。
“那些蠻族拿著他送去的兵器殺我們的人,用他給的糧草養精蓄銳……這樣的行徑,哪裡還有半分君王的樣子?”
沈雋意能感受到他的震怒。
對軍人而言,沒有比背叛袍澤更刺骨的傷害,而君王的所作所為,無疑是對所有戍邊將士的背叛。
他微微垂下眼,沒有應聲。
“這樣的君王,還值得我們效忠嗎?”謝景洲喃喃自語,更像在叩問自己的內心。
沈雋意突然抬頭望著他,問出了個問題,“聽聞,鎮國公府跟西宮太后頗有情分?”
雖然不懂沈雋意為何問起這個問題,但到底是把謝景洲從這股情緒里拉了出來。
“說起西宮太后,”謝景洲眼中閃過一絲暖意,“當年我父親戰死,正是娘娘在御前力保,我才能順利承襲爵位。”
他的聲音柔和了下來:“那時我才及冠,懵懂無知,不懂朝堂規矩。娘娘雖比我大不了幾歲,卻耐心教我如何立身,如何處事。我們謝家很是感謝娘娘。”
沈雋意心中一動。
他突然想起寧老太太,她可從沒跟他提過這些的。
“聽聞,皇上只親近秋太后,對生母西宮太后並不親近。”
“秋太后對皇上有養育之情,故而皇上對秋太后頗為親厚,倒是對西宮太后很是冷淡。後面因著皇上親政後,自是不能再允許後宮干政,西宮太后娘娘也就退居宮內了。”謝景洲嘆息道。
都言生養乃是大恩,為臣者,自是不好詬病。
沈雋意聽到這裡,心中已有定數。
若謝景洲知道,皇上不僅是冷落,更是試圖弒母,又會是何等震動?
“聽說西宮太后是個很有魄力的女子,當年更是扶持先帝爭位,穩固江山。這樣的奇女子,實是世間少有。”沈雋意慢慢道,“我雖入官場的時間少,但也聽說,當年西宮太后乃是被彈劾干預朝政、結黨營私,才被迫退居後宮禮佛。”
“那時為首彈劾的,就是秋家的人。但是您看,如今秋太后也意圖主掌大局,干涉朝政……”他緩緩看向鎮國公府,“您說,又有何分別呢?您就沒想過聯合西宮太后嗎?”
謝景洲聞言一怔,腳步猛地頓住。
他轉過身,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落在沈雋意臉上,眸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想拉我捲入宮廷內鬥?”
“自然並非如此。”沈雋意連忙欠身解釋,“我只是想說,如今秋太后視我和謝家為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而西宮太后與我們有舊恩,何不考慮聯手,共抗秋黨勢力?”
謝景洲沉默著,眉頭擰成了川字。
秋風捲起他身上的戰袍,獵獵作響。
良久,他才緩緩搖了搖頭,聲音裡帶著不容置喙的決絕:“不行,此事絕不可行。”
“為何?”沈雋意眼底掠過一絲錯愕,“難道您不願為謝家尋一條生路?”
“生路要尋,但絕不能走這條道。”謝景洲面色一凜,起身在亭中踱了兩步,青石板被踩得咚咚作響,“這是在挑動宮廷內鬥,是在動搖國本!我雖對皇上失望透頂,卻還沒到要顛覆朝廷的地步。”
他猛地頓住腳步,轉身時袍角掃過石桌,“你該懂的,宮廷一旦亂了套,刀光劍影纏上龍椅,遭殃的從不是金鑾殿上的權貴,而是田間地頭的百姓。城破時糧草斷絕,兵禍起白骨露野。”
“這些景象,我在邊疆見得已經夠多了。我謝家怎能為了自保,將天下拖入戰火?”
“更何況,”他抬手按在冰涼的欄杆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皇上終究是君,我們是臣。縱使他猜忌如淵、待我不公,我謝家世代食君之祿,也該守這份本分。”
“這不是愚忠,是祖輩傳下的鐵律。你以為當年我父親戰死沙場時,就不知朝中暗流洶湧?可他依舊選擇馬革裹屍,只因忠之一字重逾泰山。”
“我父親當年教我,武將的脊樑該比城牆還硬,武將的手該只握刀向外,而不是向內。”
沈雋意望著他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曾經在鎮國公府書房裡看到的一幅字,寫著“守土”二字,筆鋒蒼勁如老樹盤根。
原來這“土”裡,不僅有云城的城牆,還有那道無形的君臣羈絆。
“可謝國公,”沈雋意淡淡提醒道,“您守著本分,皇上卻在背後磨刀。孟震的供詞裡寫得清楚,秋黨要的是您鎮國公府百年的基業。您以為退讓就能換得周全?”
謝景洲仰起頭,“我知道。我夜裡常常驚醒,夢見雲城血流成河!可那又能如何?舉兵逼宮?讓十萬將士為謝家的冤屈賠上性命?讓西南防線形同虛設,讓蠻族趁虛而入?”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我謝景洲戎馬一生,護的是這萬里河山,不是一己榮辱啊!”
秋風捲起他花白的鬢髮,露出額頭深刻的皺紋。
沈雋意忽然發現,這位將軍的脊樑雖未彎,卻已被無形的枷鎖勒出了血痕。
一邊是君王的猜忌與屠刀,一邊是黎民的安危與家國的存續,而他困在中間,進退皆是煉獄。
謝景洲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你還年輕,總覺得事在人為。可這皇權傾軋,從來不是一腔熱血就能抵擋的。”
“當年我父親臨終前握著我的手說,『守住雲城,就守住了江山黎民』。那時我不懂,如今才明白,他說的哪裡是城池,是讓我們在這波譎雲詭裡,留一條不違本心的活路啊。”
他重新坐下,指尖在石桌上的裂痕裡反覆摩挲。
天邊的日光被烏雲遮擋,就好似一塊沉重的幕布,緩緩壓在他的肩頭,也壓完了他的脊柱。
沈雋意看著他落寞的側影,忽然想起寧老太太那句“忠義若成了絞索,不如斷之”。
只是這句話,此刻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有些枷鎖,是刻在骨血裡的,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斬斷的。
許久許久,沈雋意閉了閉眼,終於殘忍地開了口,“謝國公,您的忠義令人敬佩。但是,也很是可笑。”
謝景洲眉峰一蹙,眼中閃過慍色:“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皇上如今對您、對鎮國公府,早已無半分信任。”沈雋意字字清晰,像在石上刻字,“今日他能借我與孟震之手構陷您,明日便能尋別的由頭。憑『忠誠』二字,他是絕無可能收回殺心的。”
謝景洲喉頭滾動,竟一時語塞。
“更何況,”沈雋意往前一步,目光如炬,“從孟震的供詞來看,皇上已然忌憚您多年,怕是從您繼承鎮國公府時就有了此心。”
“這些年,您在為國戍邊,還在為朝廷賣命,可他卻在暗中編織羅網,要將您全家趕盡殺絕!這樣的君主,還值得您死心塌地效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