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你怎樣了?”
阿榆道:“我很好。”
“哦!”凌嶽雖應了,顯然不太相信,“這些積年的舊傷,很不好醫,只能慢慢養著。你還小,平時多留意,總能恢復過來。”
阿榆不答,半晌問道:“凌叔,阿孃做玉帶羹,是不是喜歡加蕈菇,喜歡加雞肉絲、蟹肉絲?”
凌嶽怔了下,“似乎……是吧!”
他並未吃過阿榆母親做的玉帶羹,此時阿榆問起,他自是無從答起。
然後屋內就沉默了。
凌嶽努力想透過窗紙察看阿榆神色,但她的房間素來小而暗,不透氣也不透光,即便是白天,也看不清裡面的情形。
他終究不放心,輕聲又喚了聲:“小娘子?”
好一會兒,才聽阿榆道:“凌叔,有許多事,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凌嶽忙柔聲道:“小娘子,想不起來,就別想了。”
有些事太過摧肝裂肺,或許也是蒼天見憐,才讓她忘卻。若真的想起來,阿榆會是什麼樣子?
凌嶽忽然想起八年前他剛在臨山寨找到阿榆時,她的模樣。
九歲的小女孩,瘦得皮包骨頭,臉頰窄小得能清晰看到顴骨下巴的骨骼輪廓,凌厲而恐怖;那雙眼睛便顯得格外大,黑黢黢沒有半點光,像從森冷地獄延伸而來的兩個黑洞,隨時準備吞噬掉眼前的一切人,一切物。
面對他制住的那些欺凌過她的人,她冷冷地吐字。
“燒。”
“燒,燒死所有人,一個不要留。”
“你,我,所有人,都燒了。”
厭世如斯,憎世人如斯,恨自己如斯。
任他見慣人世浮沉,人心善變,也不由膽戰心驚。
後來他覓盡名醫,費盡手段,似乎醫好了她。
似乎而已。
連他自己都不信,一個仇恨一切的小女孩,會真的撿回舊年的歡悅,變得明媚天真,純良討喜。
何況,她舊年的歡悅,如當年陽光下晶瑩的白雪,早已化得乾乾淨淨,惟有極偶然的夢中,有小女孩無憂的笑聲,和阿醜汪汪的叫聲。
屋內始終無人回答,安靜得可怕,凌嶽不由地更緊張了。
他湊到窗前,不覺間有了幾分慌亂,“阿榆,阿榆,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人?或什麼事?若不開心,別憋著,告訴凌叔,好不好?”
“凌叔,我沒事。”
窗扇推開了,露出阿榆有些蒼白的臉。
她的眼睛的確很黑,但並不是凌嶽驚懼的那種孤冷,而是帶了某種溼潤的柔和。
阿榆輕輕道:“凌叔,我忘了很多事,但忽然記起了一件。當年,阿孃為阿爹做玉帶羹,阿爹邊吃邊搖頭,說這玉帶羹,有君子高蹈之風,亦有俗世煙火之意。阿孃便說阿爹矯情,想端走那碗羹。阿爹卻不讓,逃到一邊一口氣喝完了那羹……”
一聽阿榆記起的並非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凌嶽便鬆了口氣,立時笑道:“主人和主母,很恩愛。”
阿榆眼神卻還恍惚著:“這些事,我原來已經忘了。但今天有位客人跟我說了阿爹同樣的話,還自認矯情。”
凌嶽怔了下,“難道是你爹孃的故人?”
阿榆道:“看年紀,這人頂多三十出頭模樣,怎會是爹孃故人?但他偏有一條狗,叫醜白,跟當年的阿醜,長得很像。”
凌嶽便也恍惚了,“阿醜……這人叫什麼?”
阿榆道:“他自稱,李三郎。”
凌嶽疑惑,“李三郎?”
李是大姓,京城姓李的人何其多,行三的男子也不少,凌嶽一時也想不起,哪位李三郎會跟當年的故主扯上關係。
半晌,他小心翼翼道:“小娘子,若他再來,我會查清這人底細。”
阿榆沒說話,慢慢退回床榻坐了,一隻手卻下意識地摸向旁邊小桌上的一枝木香花。
花期已過,入手但聞花瓣簌簌,待拿到眼前時,掉得只剩了光禿禿的花枝。
阿榆默然看了眼,隨手將花枝彈開,依然抱膝坐著。她的屋子小而昏暗,即便是白天,她纖瘦的身影都似沉沉地陷在黑夜中,安靜得如一道無知無覺的影子,仿若輕風一吹,陽光一照,便能無聲消逝。
凌嶽抬頭看了眼。
天高雲淡,草薰風暖。小院裡安拂風正和阿塗拌嘴,前面的店堂裡有食客的說笑聲,外面的行人步履輕捷。
這春日,本就該如此旖旎明媚,生機勃勃。
而他家小娘子,幾時能走出那些舊日的晦暗,欣賞片刻眼前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