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太極宮，暖閣。
李賢獨自一人憑欄而立。玄色的常服在風雪中獵獵作響，幾片雪花沾在他如墨的髮間、冷峻的眉峰上，旋即被體溫融化。他並未撐傘，任由冰冷的雪粒子撲打在臉上，帶來細微的刺痛感。
腳下，是銀裝素裹、肅穆莊嚴的皇城。遠處，是風雪籠罩下、匍匐在帝國腳下的長安城。萬家燈火在雪幕中暈開一片朦朧的光暈，如同星河倒瀉。
李賢伸出手掌，幾片晶瑩的雪花落在他溫熱的掌心，瞬間融化，只留下一點冰涼的水漬。
“許多錢”
李賢的聲音在風雪中響起，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掌控天地的漠然，“你看這雪。落在朕的手心，便化了。落在青羊川…便是十五萬座墳塋。”
“陛下！”
葉紅衣一襲赤色勁裝，無聲地立在暖閣中央，她並未多言，只遞上一枚薄如蟬翼、邊緣烙著鳳紋金印的素箋。
李賢展開素箋，上面只有一行凌厲如刀鋒的字跡，力透紙背：“犁庭已畢，當斷其根。土地命脈，盡收掌中。勿使遺患。”
字字千鈞，帶著武則天一貫的洞悉、果決，以及那不容置疑的、對帝國根基絕對掌控的意志。
尤其是“土地命脈，盡收掌中”八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李賢的心尖上。
李賢緩緩合上素箋，暖閣內薰香嫋嫋，暖意融融，他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深處悄然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兩世為人的靈魂，如同被投入了冰與火的煉獄。
土地！
這兩個字，如同沉重的磨盤，日夜碾磨著歷代帝王的神經，也碾碎了一個又一個看似強盛的王朝！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與今生清晰的歷史認知，如同洶湧的暗流，在他腦海中激烈碰撞、翻騰。
秦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烽煙，那燎原之火的底層，是“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絕望！新莽王朝曇花一現的崩潰，王莽那理想化的“王田制”，觸碰了豪強地主的命根子，頃刻間便被反噬的巨浪吞沒！
東漢末年黃巾軍席捲天下的“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那裹挾著流民洪流的旗幟下，是失去土地、淪為佃農奴僕的千萬張飢餓面孔！西晉“八王之亂”後五胡亂華的滔天血海，門閥士族在江南醉生夢死、佔山固澤，而北方大地，失去土地庇護的流民，成了胡騎鐵蹄下最脆弱的犧牲！
隋末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煙塵的沖天烈焰！大業天子楊廣三徵高句麗耗盡民力，根本的誘因，還是那無法抑制的土地兼併，導致府兵制崩潰，財政枯竭，最終點燃了遍地乾柴！
所有的王朝動亂，根源皆在財政！
所有的財政危機，癥結盡在土地！
土地兼併，如同依附在帝國軀體上的貪婪水蛭，無聲地吸吮著民脂民膏，蛀空國庫根基，製造出無邊無際的流民，最終成為埋葬王朝的滔天洪水！
世族門閥，便是這水蛭中最龐大、根系最深、也最難拔除的一群！他們隱匿田畝，蔭庇人口，逃避賦稅，將本該屬於朝廷的血液，盡數截流，滋養自身那盤根錯節的權力之樹！
武則天看得透！看得狠！
犁庭掃穴的威已經立下，門閥如同驚弓之鳥，此刻正是揮刀斬向其命根子，土地的最佳時機！
將他們隱匿、兼併、世代壟斷的萬頃良田收歸國有，重新分配，從根子上剷除其作亂的土壤，充盈國庫，穩固國本！這似乎是唯一的、也是最徹底的長治久安之道！
然而……
強奪世族門閥的土地？在大唐，在貞觀、永徽、乃至如今自己登基不過數載、根基未穩的當下，進行一場自上而下的、觸及根本的“土地革命”？
李賢不敢賭！
這絕非丹鳳門前清洗幾個叛逆世族核心那般簡單！
這是要動搖整個統治階層，包括那些此刻看似溫順，實則盤踞地方、樹大根深的門閥旁支、地方豪強、乃至與土地利益深度捆綁的無數中下層官吏的根基！這是要捅一個巨大無比的馬蜂窩！
一旦操作不慎，激起強烈反彈，或是清丈過程引發地方豪強煽動流民暴動，或是朝中與門閥有千絲萬縷聯絡的官員陽奉陰違、消極抵抗，星星之火，便可燎原！
剛剛穩定下來的河湟、百廢待興的帝國，經得起這樣一場可能席捲全國、動搖國本的“雪崩”嗎？
武則天的想法是猛藥，是快刀！
但李賢需要的，不僅是斬斷禍根，更要帝國平穩過渡！他需要一條既能觸及根本、又能最大限度避免劇烈動盪的鋼絲！
暖閣內陷入死寂。
只有瑞腦香在無聲燃燒，燭火在穿堂風中不安地搖曳。葉紅衣如同沒有生命的雕像，靜立原地，等待著年輕帝王的決斷。
李賢的目光，在巨大的《坤輿萬國全圖》上緩緩移動，從長安，到洛陽，到江南魚米之鄉，再到邊陲苦寒之地帝國的每一寸肌理，似乎都與那深埋地下的土地命脈緊緊相連。
良久，李賢緩緩抬起頭，平淡語咐道：“傳旨，召弘文館校書郎王勃、中書舍人韋承慶、虎賁將軍石破天即刻覲見。”
許多錢微微一怔，王勃文采風流，韋承慶乃京兆韋氏，素有幹才，石破天出身寒微，這三人組合，與土地國策似乎風馬牛不相及？
但，許多錢不敢有絲毫質疑，躬身應道：“諾！”
葉紅衣赤色的身影微微一晃，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暖閣的陰影深處，只留下那枚帶著鳳紋金印的素箋，靜靜地躺在御案之上，如同一個無聲的拷問。
李賢並未端坐御座，而是隨意地坐在窗邊的紫檀圈椅上，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幾株在風雪中頑強挺立的蒼松翠柏。
王勃、韋承慶、石破天三人肅立階下：“拜見陛下！”
“都坐吧。”
“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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