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依言在繡墩上坐下,卻只敢沾著半邊身子,腰桿挺得筆直。
李賢的目光緩緩掃過三人,最後落在庭院中那幾株覆雪的松柏上,彷彿在欣賞雪景,又似在醞釀著什麼。
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問出了一個讓三位臣子都始料未及、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三位愛卿,皆是朕的股肱之臣,或學富五車,或洞悉世情,或來自閭閻。今日召你們來,不為朝政,不為軍機,只為一問……你們說說看,這天下,窮人……為何會窮?”
問題丟擲,如同石破天驚!王勃、韋承慶、石破天三人瞬間愕然,面面相覷。
帝王召見,不議吐蕃,不論門閥,不問土地,卻問這看似淺顯卻又深奧無比的民生疾苦?這……是何用意?
王勃最先反應過來,年輕氣盛加上文人的理想主義,讓他胸中湧起一股“致君堯舜上”的使命感。他深吸一口氣,起身拱手,聲音清朗,帶著書生意氣:“陛下垂詢,臣斗膽妄言。臣觀史冊,究民生,竊以為窮根有三:一曰天災。水旱蝗瘟,顆粒無收,縱有勤勉之心,亦難敵天時之虐,此乃命也!二曰惰怠。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好逸惡勞,坐吃山空,此乃性也!三曰愚昧。不讀詩書,不明事理,困守方寸,難覓生路,此乃智也!”
“故聖人云‘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陛下若欲解黎庶之困,當興教化,勸農桑,賑災荒,導民向勤向智,則窮困可緩……”
王勃引經據典,侃侃而談,將貧窮歸咎於天命、惰性、愚昧,開出的方子是教化與賑濟。
李賢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目光轉向韋承慶:“韋卿,你說呢?”
韋承慶眉頭微蹙,他起身,姿態更為恭謹,聲音也沉穩許多:“陛下,王校書所言天災惰怠愚昧,確有其因。然臣以為,窮根之深,遠不止此。臣觀地方奏報,常聞‘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何也?豪強兼併,官吏盤剝,賦稅徭役,層層加碼!貧者僅有薄田數畝,豐年尚可餬口,若遇天災或(加重語氣)官府催科急如星火,則不得不賣地鬻兒,淪為佃戶流民!更有甚者,世家豪右,隱匿田畝,蔭庇人口,逃避賦稅,其重擔盡數轉嫁於小民!此乃‘苛政猛於虎’……”
“故臣以為,窮根在‘不均’,在‘賦役之苛’,在‘豪強之蠹’!陛下欲解此困,非僅靠教化賑濟,更需整飭吏治,抑制兼併,均平賦役,使民有恆產,方能生恆心!”
韋承慶將矛頭直指賦稅不均、豪強兼併和吏治腐敗,開出的方子更偏向於制度性的改革。
李賢依舊不動聲色,目光最後落在石破天身上:“石卿,你來自民間,說說看。”
石破天猛地站起身,他本就不習慣這些繁文縟節,此刻被皇帝點名,又被王勃、韋承慶那文縐縐的話激起一股不平之氣。
“陛下!王校書說的天災,有!懶漢,也有!韋舍人說的狗官惡霸兼併田地,更有!但那都是皮!根子不在這!”
石破天蒲扇般的大手用力一揮:“俺石破天,隴右道安西涇州人!俺家祖上也有十幾畝薄田!俺爹孃起早貪黑,比牛還勤快!可為啥俺十歲那年,家裡就揭不開鍋,爹孃不得不把俺最小的妹妹賣了換糧?為啥俺十歲就何做工,差點累死?”
“根子就是,地!不夠種!也種不起!好地!肥地!水澆地!全他孃的在那些大老爺手裡攥著!圍著他們那大宅子,一望無際!那地界,俺們這些泥腿子連邊都摸不著!只能去租他們山旮旯裡的薄田、坡地!租子高的嚇死人!五成?六成?七成!收成一大半都得交上去!剩下那點,連餬口都不夠!”
“還得應付官府的賦稅、徭役!遇上個風調雨順還好,要是老天爺不開眼,或者狗官加稅,或者地主老爺漲租子……那就是傾家蕩產!賣兒賣女!像野狗一樣出去逃荒要飯!”
“啥叫窮?”
石破天瞪著通紅的眼睛:“窮就是沒地!有地也保不住!窮就是一年到頭累死累活,收的糧食一大半都不姓自己的姓!窮就是看著爹孃餓死,看著妹妹被賣,看著自己的娃兒面黃肌瘦,自己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像牲口一樣活著!這他孃的才是窮!”
“王校書說的讀書明理?飯都吃不飽,拿啥讀書?韋舍人說的均平賦役?地都在人家手裡,俺們連交稅的資格都沒有!交租子倒是從不拖欠!陛下!”
石破天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窮人窮,就窮在沒自己的地!窮在地裡的出產,養不活種地的人!根子……就在這土坷垃上啊!”
石破天那帶著血淚的控訴,如同平地驚雷,在偏殿內轟然炸響,王勃被這赤裸裸的充滿泥土腥味和血汗氣息的現實衝擊得臉色發白,張著嘴,卻再也說不出那些“教化”、“惰怠”的空泛之詞。
韋承慶眉頭緊鎖,眼中充滿了凝重,石破天的話,將他所說的“不均”和“兼併”,用最殘酷、最具體的方式撕開,露出了血淋淋的核心!
李賢緩緩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紫檀御案前。案頭,攤開著葉紅衣帶來的那枚鳳紋素箋,旁邊,是王方翼呈報的青羊川軍報,還有幾份來自各道、彙報流民安置和土地墾殖的奏疏。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緩緩掃過這三份代表著不同階層、不同視角的“答案”。
王勃的回答,是理想化的空中樓閣,是文人脫離實際的清談。
韋承慶的回答,觸及了制度層面的弊端,看到了豪強兼併和賦稅不均的惡果,卻未能點透最核心的癥結。
唯有石破天這來自最底層的吶喊,如同最鋒利的匕首,一刀捅穿了所有華麗的表象,直指那鮮血淋漓的窮根——土地所有權與收益權的徹底失衡!
窮人並非天生懶惰愚昧,也並非僅僅苦於天災和苛政,他們最深的絕望,在於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或者即使擁有少量土地,其產出也絕大部分被地主(門閥豪強)和賦稅(朝廷)雙重剝奪,根本無法維繫生存與繁衍!
這,就是武則天所指的“土地命脈”。
這,就是世族門閥賴以吸血、盤踞、作亂的根基!
這,也是所有王朝財政崩潰、流民四起、最終走向滅亡的萬惡之源!
“石卿……請起。”
李賢走到石破天面前,親自將他扶起。看著這個粗豪漢子眼中未乾的淚光和深切的悲憤,李賢的目光深邃如淵。
“王卿言天災惰怠,韋卿言不均苛政,皆有道理。”
李賢的聲音在殿內迴盪:“然,石卿之言,如醍醐灌頂,振聾發聵!窮人窮,根在無恆產!根在土裡刨食,食不果腹!根在這地裡的膏腴,盡數流入了豪強巨室的倉廩,滋養著他們盤根錯節的權柄!”
“土地!國之命脈,民之根本!亦是蠹蟲吸髓之所在!”
李賢心中有一個艱難而堅定的抉擇,他的困難就如同當年的校長,校長真看不到當時的問題嗎?
答案是肯定的,他可以看到,可問題是,他無法抉擇,反腐亡钂(不反亡國)。
“奪,必雪崩!然……不奪,則國本必朽!流民必起!傾覆……只在朝夕!此局,非快刀可斬亂麻!需……釜底抽薪,溫水煮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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